第十二章 神仙畫畫
官小姐們已經依次步入大堂,箭在弦上,沒法退縮了。宛如洲咬咬牙一跺腳,也跟上去了。
隻見一張十尺長桌橫跨堂內,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鋪二十一張雪白畫布,彼此互無間隔,離觀眾席不過數尺,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美人們臉上的神色,不同程度地凝重緊張起來。
堂下落座的,除了家眷外,大都是非富即貴的王孫公子,說是賞畫,其實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這與美人們釣金龜婿的心思倒也是一拍即合。
宛如洲舉目望去,楚杏棠總算出現了,就坐在堂側的紅木高椅上,姿態高雅不可一世。
她是今日鬥畫會的評判之一,題目亦由她擬定。
不愧是修儀娘娘,格調夠高。
宛如洲掃視觀眾,沒有趙睿,欣慰萬分。管他是不想暴露行跡,還是真的被騙去買補品了,總之是暫時打發了。
所有千金站成一行。主簿先生點燃一炷香,高聲道:“隆慶十五年,錢塘娉婷鬥畫會的主題——‘湖光月色’。西子湖名冠天下,眾位小姐來自大越各地,請各抒所長,三炷香的時間之內,在這畫布之上,描繪自個心目中的西子月夜。”
果然是這個題目,王千金,大恩不言謝。宛如洲心中默念。
可是,她連研磨都不怎麽會,該畫些什麽呢?
第一柱香青煙升騰之時,在場佳人紛紛開始構思圖畫的內容與布局。即便早就拿到題目的,不管是不是曾找過槍手,都故作鎮定,假裝思索。
罷了,豁出去。
宛如洲將丹青顏料一字排開,大筆一揮,就要落墨,引來陣陣驚歎,紛紛伸頭瞧她落筆,但到底離得遠些,看不真切。
站在宛如洲身邊的正是陸鄰香。她不經意瞥瞥宛如洲的作品,驚疑地“咦”了一聲,在她與畫之間遊走視線。
宛如洲則不管這異樣目光,繼續筆走龍蛇。
第二柱香才燃起,她已經滿意地放下筆,舉手示意完成。
圍觀群眾一陣驚讚之聲,實在神速。主簿先生謙恭地問她:“小姐確定不用再做修善了?”
宛如洲笑:“我作畫講究一氣嗬成,反複雕琢會折損渾然之氣。”
驚讚聲更大了。
這時楚杏棠清淡地開腔:“那就請這位小姐,將作品展示給大家看吧。”
眾人聚攏了期待的目光,宛如洲輕咳一聲,張開雙臂舉起了自己的畫布。
堂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寂靜。包括在內其他官家小姐在內,全都瞪大了眼,有的歪著頭仔細瞧,然後皺了皺眉。
這畫布被分成了三個部分,而一灘碧水則貫穿始終。最上麵,有一棵垂柳幼苗,柳旁站著一男一女,形象是幾筆簡單線條勾成。中間,垂柳變得粗壯,樹下隻剩了男子一人。最下麵,已然垂柳成蔭,但依舊隻有男子一人。
主簿先生有些尷尬地問:“呃,小姐此畫含義雋永,可否為吾等講解一二?”
“當然可以。”宛如洲故意看了一眼楚杏棠,朗聲道,“這畫,講述了一個負心的女子,與所愛之人盟誓西子湖畔,卻連個理由都不給,就離他而去了。對他不理不睬,也從不回信。男子在湖邊等呀等,一直到西湖水幹,雷峰塔倒……總之就是很久之後,還是沒有等到她。各位說,這是不是個淒美的故事?”
無人作答,大家麵麵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這畫技藝粗糙,內容又似意有所指,慕家小姐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楚杏棠冷傲的臉上閃過一抹異色,被宛如洲捕捉到了,心下暗喜,問道:“楚修儀覺得如何呢?”
然而楚杏棠跟她打起太極,反問:“月亮在何處?”
宛如洲長歎一聲,做痛心疾首狀:“自古隻有恩愛眷侶月下談情,客居遊子望月思鄉,親人團圓賞月齊家,摯友相聚對月當歌。心碎之人,隻剩一片黑暗,何來月色可言?”
竟然真的有觀眾被唬住,假裝內行地附和:“此話頗有深意,此畫極具內涵!”
宛如洲繼續問楚杏棠:“您猜這個女子,到底有什麽苦衷呢,她是不是該給那男子一個解釋?”
畫上是她腦補的楚杏棠與慕卓然的故事。雖然她不知道二人之間的具體細節,但以她多年的八卦嗅覺,想必八九不離十。
把不堪回首的往事畫出來,這就叫道德脅迫,乖乖就範吧大小姐!
眾人忽然有點意識到,宛如洲是衝楚杏棠來的,因而氣氛愈發詭異。
主簿也意識到什麽,正要岔開話題,卻被楚杏棠打斷了。
她歎口氣,吐息如蘭:“若畫上人真的苦等那麽久,視這答案勝過生死,何不待月圓三更夜,老地方,或許就能等到了。”
說罷起身,一旁丫鬟趕忙攙扶。她擺擺手,徑自飄然離去。留下滿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
今晚正是十五,月圓夜。
如此便是楚杏棠肯見慕卓然了。宛如洲這一把賭對了,楚杏棠還是願意幫忙的。
還“老地方”,記憶深刻啊。
宛如洲扭過頭,朝人群裏喬裝打扮的慕卓然嘖嘖嘴示意。
慕卓然改換了發型,戴一頂鬥笠,就像當地的漁夫,滑稽得很。聽到楚杏棠的密會邀約,他大喜過望,笑得鳥語花香,朝宛如洲作揖,用嘴型說,我請你吃紅燒獅子頭。
然後,便消失在人群中。
今夜,不管是動之以情,還是威逼利誘,慕卓然就能進藏劍山莊了。
要是聊得投機,沒準還能冰釋前嫌,重修舊好,便告萬事大吉。
任務進行得很順利,可是宛如洲心裏,卻有那麽一絲沒來由的空落。
她沒有興趣等其他千金畫完湖光月色,一個人先行退場。主簿先生告知她發布賽果的日子,她敷衍地應了一聲,轉瞬就拋到了腦後。
任務完成,可約定時間是晚上,在這之前慕卓然要去做什麽?在他回來之前,她又該做點什麽呢?
她不懂慕卓然的盤算,卻要遷就慕卓然計劃的時間,還要等候他的行動結果,讓她隱隱有種被慕卓然牽製住的煩躁感。
在她百無聊賴地逛了一整天,赫然發現集市小販都開始收攤回家的時候,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
今日的晚膳,慕卓然不會出現,也不會囑咐店家,這些那些她愛吃或不愛吃的東西。
不用這麽猴急吧。
她忽然想起慕卓然半開玩笑的一句話:“一向鬥誌滿滿的你也會情緒低落?”
是啊,她又不是沒心沒肺,當然會低落,隻是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是為慕卓然而低落。
罷了。宛如洲鬱悶了片刻,向路人詢問了品翠樓的地址。腳踏夕陽,隻影彷徨,獨自去了。
品翠樓名揚江南,樓高三層,老遠就見人來客往,嘈雜鼎沸,清炒油煎的誘人香氣,混合著美酒芬芳,四溢而出。
裏麵空間十分寬敞,裝潢大氣高檔,夥計各個都神情專注,在堂內跑來跑去,工作精神相當高漲。
宛如洲尋了半天,才在角落找到一處空的桌子。
剛一落座,就有跑堂的如旋風般而至,殷切問道:“客官想來點什麽?我們這裏的紅燒獅頭,瓜燉肚絲,鳳尾魚翅,宮保仔鴿,油燜龍蝦全都是名揚四海的金牌菜,當年天子下江南都來品嚐過。若是消費八十兩以上,還贈送龍井竹蓀羹,宮裏的皇後娘娘可是每日必飲,美容養顏滋陰強腎,功效勝過十全大補湯。當年舒寧公主……”
宛如洲被他的口若懸河哽到呆愣。
跑堂的終於說完,長喘一口氣,微笑地看向宛如洲等待回應,宛如洲已經不記得他說過些啥了。
“……那就將你方才說的菜,每樣來一盤,除了紅燒獅頭。”
宛如洲合起菜譜說道。
不求最好,但求最貴,全都記在慕卓然的賬上。至於獅子頭,要讓慕卓然親自請她。
跑堂的大喜大悅,又問:“佳肴配美酒,快活似神仙。不知客官想喝點什麽酒?”
酒?宛如洲躊躇了一下。不知東越有什麽名酒,隻是前些年東越使節出訪北崛時,曾贈送老爹幾壇女兒紅。
於是:“來壇上等女兒紅好啦。”
果然跑堂的投來“你真識貨”的目光:“咱們品翠樓的女兒紅是全浙江最香的。當年衛寧侯爺……”
宛如洲急忙對他講明,自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終於得以讓那人收聲,去廚房遞菜單了。
上菜之前,酒先送了來。那一壇女兒紅是陳年佳釀,倒進碗內,清冽香醇。
宛如洲聞了聞,正要端起來品嚐,卻被一隻手搶了先,一把抓過酒碗就往嘴裏灌。
她目瞪口呆、又驚又喜地盯著對麵大口吞酒的青年。
他必定是渴極了,又滿身風塵仆仆,連發髻都有些散亂。
宛如洲轉手從竹匣裏拿出一雙鐵木筷,狠敲他的手背:“夏承先,你跑哪去了?我在尚書行館找你不見,還以為你落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