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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月下成三

  三個時辰前,陰雲未散,慕卓然站在西湖邊。


  幾尺開外,楚杏棠如約而至,緩步走來。


  望著她愈來愈近的身影,慕卓然忽然記不起他們之間錯失的這三年。


  那時他望著楚杏棠毅然離去的背影,耳邊回響著她訣別的話:“我們從此義絕恩斷。我知道你的秘密,若要活命,就永遠消失,不要回來。”


  她從來性子堅決,一意孤行。這種傲然曾經吸引了他,然而那一刻,他被她的傲然深刺入骨,體無完膚。


  當初他以為,她是在懲罰他衝動行事,所以不想見他。直到她入宮的那一日,他不懂了。


  便是頭一回,他看不懂她,那種感覺比她離開自己更可怕。


  她曾經像那樣離開,恰似現今如這般走來。三年了,終於再見她。依然美如冰雪,冷若寒霜。


  他想象過重逢的場景,但真到這時,才發現,他什麽都沒有期待。


  不覺得她會回心轉意,自己也沒有難以自控、心如潮湧。


  相反,他的心情像午夜沉寂的大海,無風無雷,唯有浪濤暗流,愁苦自知。


  第一絲月光從烏雲中透出,落在楚杏棠陰沉的臉上。


  “你還是沒有死心,對麽。”她問。


  慕卓然直直地凝視著她。


  周遭的風景淡然褪去,隻剩下她冷漠的目光,模糊又尖銳,咫尺卻陌生。


  他仿佛身陷泥沼中,許久才輕吸一口氣,點頭:“我要晗靈劍中的詔書。”


  烏雲漸散,楚杏棠的身形愈發清晰。可是慕卓然卻覺得,他看她越清楚,她離他越遠。


  “你還這般天真?”她似嘲諷般,“你是個識時務的人,棄暗投明,還來得及。”


  慕卓然帶著怒氣,反嘲道:“何處是暗,何處是明,你難道判斷不清?”


  楚杏棠不語,忽然冷冷一笑:“慕英明大人上個月過世,慕家養女還來參加娉婷會,當真好孝順。”


  慕卓然猛然一驚。慕英明去世的消息,家中嚴防死守,半點也不許泄露出去,為何竟會被楚杏棠獲悉?

  “你早知宛如洲不是我胞妹,卻放她進娉婷會,是故意的?”他盯住楚杏棠,問。


  “原來她叫宛如洲。”楚杏棠冷冷念道,“嗬,隻許你利用她,卻不許我也利用麽。”


  慕卓然眉毛一挑,心下一驚。


  突然,他背後一涼,本能朝旁躲去。


  一道劍光擦肩而過。鋒利的劍刃劃傷他的肩膀,又向他胸口襲去。


  慕卓然急急後退。借著蕭索月光,他眯眼看向刺客。


  拿劍的男子金冠玉帶,目露凶光,帶著邪佞的笑容。


  慕卓然見到他,如雷霆一震。


  “趙睿,是你?”他發覺自己出聲已有不穩,頭暈目眩,左肩傳來絲絲火熱。


  原來楚杏棠早就算好這步棋,假意上了宛如洲的當,目的實則是引他入甕。


  遠處傳來打殺聲。


  趙睿埋伏了人在此,但慕卓然同樣命令譚鶴鬆將軍潛伏在外圍,以備不測。這打殺聲,應當是兩方交手。


  趙睿神情狠戾,哼笑一聲:“沒想到你能多活這十五年。今日你斃命於本太子劍下,也是莫大殊榮了!”


  說罷,便再次舉劍攻來。


  然而慕卓然借著方才的空當,已經穩住了陣腳。他抽出鞘中銅劍,隻用右手,勉強招架,與趙睿鬥得不分伯仲。


  一時之間,劍光交錯,錚鳴陣陣。


  幾招下來,漸落下風的趙睿開始累得喘息。而慕卓然一身從容,嘲諷地牽起嘴角:“你還跟當年一樣,繡花枕頭一包草。”


  尾音還未落定,腰上一道寒意刺入,緊接著便是一股熾血湧出。


  他有點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驚疑地,慢慢地回過身去。


  一把匕首,深深刺中他的肋骨下方,冷光逼人。


  匕首的主人,楚杏棠美麗而冰涼的眼神中,摻雜著糾纏的矛盾與痛苦。


  慕卓然的一顆心,如從高處重重落下來,沉入海底。


  他不知該震驚還是憤怒。或許他早就料到,他們之間溫吞不決,遲早會有這樣崩壞的一幕上演。


  他們早都做了退無可退的選擇。他選擇一意孤行,她選擇狠心背叛。


  這匕首,仿佛是插在了他的心上。


  長久以來心底漫延的煎熬,終於被這肉骨的疼痛,給硬生生衝散了。


  趙睿笑容猙獰:“你逃不掉的。你的人,我會一一追查,他們全都要死,包括譚鶴鬆,還有那個叫宛如洲的死丫頭。”


  慕卓然原本沉落的心猛地震起,他揚聲厲喝:“你休想!”


  霎時,他狠狠握住楚杏棠的手,一用力,將匕首拔了出去。


  不顧鮮血直湧疼痛難忍,他借勢一推,將楚杏棠逼開幾步,扯出一個空當,趁機衝出了她和趙睿包夾的重圍。


  盡管帶著傷,但他仍用盡氣力在奔跑。


  荷花清香中,伴著濃濃的血腥味,劇烈的動作使他傷勢加重,失血更快。


  但他不介意,好像在刻意追求這種感覺。讓巨痛衝擊思維,便可以保持清醒。


  趕來接應的是譚鶴鬆。


  他守在遠處,結果暗中早有埋伏。他分身乏術,使得慕卓然以一敵二,身受重傷。


  譚鶴鬆護著慕卓然上了馬車,百般痛惜,壓低聲音:“少爺,趕快處理一下傷口為好!”


  慕卓然不以為意:“一點小傷,是我自己大意了。你隻管駕車,先離開此地。”


  譚鶴鬆隻得接受命令,不再多言,狠狠抽了一鞭子,以最快的速度行使。


  一路上七拐八繞,慕卓然閉上眼睛,緊皺眉頭,嘴唇發白,任憑馬車顛簸,腦中一片混沌。


  但是,宛如洲是被他牽扯進來的,他必須回去保護她。


  確定甩掉了趙睿他們,才回到了翠嵐客棧。


  “客棧人多眼雜,譚將軍快些離開,同公瑾先生整頓兵馬準備啟程。我的傷不要緊。”慕卓然沉疾道。


  譚鶴鬆放心不下,猶豫再三。


  慕卓然推了他一把,嚴正道:“快走!”


  譚將軍終於一抱拳:“少爺千萬保重,下次會麵,老暗號。”


  馬車聲消失在夜色裏。


  慕卓然運了口氣,從後院翻窗進入房間。疼痛使他的力氣幾近耗盡,倚在妝鏡台邊直喘粗氣。


  他今日清晨的時候,悄悄將薔薇映雪裙擱在這台上,想給宛如洲一個驚喜。


  而現在,台上放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風流兒,考慮到你有可能會被楚杏棠放鴿子,如果你空手回來又饑腸轆轆,我叫老板留了綠豆粥給你,錢要自己付哦。”


  盡管疲憊到脫力,他還是忍不住輕輕笑了。


  傻丫頭。


  然後,便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他的心頓時懸到嗓子眼,若是趙睿追到這間客棧,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再迎戰。


  幸好,傳來的聲音,是宛如洲在低喚他的名字。


  他稍稍安了心,朝她走過去。


  淒清的夜色裏,她的眼眸閃動著淺淺的紫色,透徹清瑩,似乎還泛著淚光。


  是在擔心他啊。


  以前隻聽聞過,北崛國一些人,有種奇特的體質,眼睛在月光下會變為紫色,堪稱絕美。


  可是他無力欣賞,體力不支地歪倒了,被她抱住。


  在她耳邊,他本來想說的話是:“不好意思,還說請你吃紅燒獅子頭,我差點就被人紅燒了。”


  半昏迷之中,宛如洲握住他的手,對他說,不會讓他死。


  她目光清澈,神情堅定。她的手很暖,如同她的心一樣,充滿生機與力量。


  “我沒事,放心。”


  他就在這溫暖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宛如洲在慕卓然的床邊守了一夜,不斷為他更換布條包紮,以及冷敷的毛巾。


  不知多久之後,那雪白的顏色終於不再被鮮紅浸透。


  她累癱了,卸掉全身的力氣往地上一坐,對幫手的夏承先有氣無力地說:“血終於止住了。”


  夏承先給她端來一碗皮蛋粥:“忙了一夜,先吃點東西,不然身子要垮了。”


  宛如洲完全沒有胃口,但還是接過來喝了一口。溫熱入腹,她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


  慕卓然不是去跟楚杏棠友好商談的麽,怎麽會這般狼狽逃回來?

  望著慕卓然蒼白的臉,那雙星光一樣璀璨的眼睛緊緊閉著,總是抿著莫測微笑的嘴唇也毫無血色。


  一個活蹦亂跳的人突然就重傷昏迷,這急轉直下的也太快了。她忽然覺得有點懊惱。


  疲勞困頓之中,她想起七歲那年。雖然天下已定,但北崛與東越的邊境始終紛亂不息,有時甚至兵戎相向。


  那時她不懂這些,執意要去邊境的岩洞探險。伏荒勸阻她不成,又不能來硬的,隻好跟著她一起去。


  偏巧碰上一夥馬匹商隊,與東越的買家發生衝突,不知是誰坑了誰的錢。宛如洲多管閑事,跑去說理。


  結果兩夥人迅速由互罵升級為互毆。亂鬥中,有武器砍斷了栓馬群的圍欄,幾十匹烈馬嘶鳴奔出。


  宛如洲撤離不及,陷入馬群裏,飛揚的塵土嗆得她眼睛都睜不開。


  千鈞一發之際,伏荒衝了進來,奮勇地撲在她身上。


  紛亂的馬蹄奔踏過他的背脊,而他始終不發一語,撐起手肘咬牙保護著她。


  最終宛如洲毫發無損,可伏荒卻背部受傷,要休養足一年才能完全康複。


  老爹將她痛罵一通:“你自己貪玩也就罷了,捅了簍子,還要連累身邊的人遭殃!”


  宛如洲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伏荒忙道:“保護郡主本就是屬下的職責,這不關郡主的事。”


  “伏荒,我闖的禍,我自己會負責的!”


  她故作擔當,結果卻被老爹一陣雷喝罵回。


  “能耐的你!你拿什麽負責?”


  她怔住。


  是啊,如果伏荒死了,她能拿什麽負責呢?賠給老爹一個同樣驍勇善戰的好將軍麽?


  她頓時發覺了,自己什麽都做不到。


  宛如洲後來漸漸意識到,原來她一直是被保護的。


  在老爹和兩位哥哥、甚至伏荒的眼裏,她是弱小的無能的。甚至她最大的價值,就是遠嫁南韶,成為北崛籠絡別國的政治工具。


  她很不甘心。


  她發過誓,自己會強大到可以堂堂正正闖天涯,而不是一直活在蔭蔽之下。


  明明早就該發現,楚杏棠心存不善,慕卓然隻身赴約會有危險。


  如果她能提醒他,或者堅持跟他一起去,慕卓然或許就能避免一場血光之災。


  隻差一點,她就可以保護他的。


  隻差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她有能力作為戰友,站在一個人的身邊。


  真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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