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告白
趙瑄不顧嚴寒,脫下身穿的鎧甲,給宛如洲披上取暖。抱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路跋涉而去。
風雪再度卷起,打在趙瑄單薄的衣衫上,他的頭發、睫毛很快都掛滿冰晶,但步伐卻沒有一絲猶豫。
他嘴唇打顫著自言自語:“如洲,你能聽見我嗎?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害怕,已經沒事了,我這就帶你回去,你一定要堅持住……”
回答他的,隻有越來越呼嘯的野風,和宛如洲越來越沉重的身體。
我不信窮途末路,我隻信絕處逢生——這是江上遇襲那次,她攔住打算跟敵人玉石俱焚的他時說的。
她還說:“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永遠都要陪著你。”
不管是真心還是胡言,她既然說出了口,便要一輩子遵守,有天地江河為證,怎能違反!
如星般的淚水自趙瑄的眼角滑落,很快在極寒的空氣中凝結成冰。他的嗓子因為喝風,凍壞了,沙啞著命令道:“如洲,你不可以有事,我們經曆了那麽多大風大浪,你絕對不可以死在這裏,我不允許你死在這裏!”
天地淒清,無限孤寂。
仿佛被割開了喉管,卻感覺不到疼,呼吸和叫喊都變得蒼白。
趙瑄仰頭望天,近乎哀求地自語:“有什麽懲罰,都衝著我來,如洲沒有做錯任何事,把她還給我,還給我!”
懷中促然一顫。
趙瑄低下頭,見到宛如洲的眼皮微微一動。
他的心登時歡跳起來,急忙將宛如洲放下。抬手輕拍她的臉,不停呼喚:“如洲,你能聽到我對不對,醒過來,你看看我,看看我!”
仿佛聽到了趙瑄急迫而溫柔的召喚,宛如洲的眼睛驀地睜開。
刹那間,宛如春日第一道陽光投射在冰麵上的光彩,周圍蕭索沉封的荒原,也因著這雙明眸,而被熠熠點亮,灼灼生輝。
趙瑄激動壞了,顫聲低喚:“如洲,你醒了?”
宛如洲忽閃的目光觸及到趙瑄,身子猛地一震,終於恢複了神智。
她迷茫地眨眨眼,望著又哭又笑的趙瑄,嘴唇微動:“殿下,我……”
接著,她腦子一懵,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緊緊擁入那個寬闊的胸膛。
趙瑄再次聽到宛如洲喚自己的聲音,簡直是世間最美妙的聲音。他情難自禁,雙臂緊緊抱著她,不斷說:“對不起,把你一個人留在後方,沒能陪在你身邊保護你。都是我不好。”
宛如洲的眼角滑落晶瑩溫熱的淚珠,將她的意識徹底喚醒。
沒有死,自己還活著,蘇醒過來之後,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心愛之人,這有多好啊,好到讓她覺得,所有的傷痛困苦,都是為了這一刻。
心口因著歡喜激動而突然一痛,宛如洲痛苦地皺起眉。
趙瑄感到她身體的顫抖,急忙鬆開:“你怎麽樣?我聽星晚說你中箭了,快讓我看看傷勢……”
宛如洲緩緩抬起手,伸進心口的衣襟內,摸出一枚金簽。
金簽向內深深凹陷,似是被利器刺穿。
趙瑄驚異:“這是……”
宛如洲指了指趙瑄的心口,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我在神廟求的這對魂守,一枚給祈禱人,一枚給受祝人。我這枚金簽,剛好戴在箭射中的位置,才撿回一條命。”
強烈的狂喜、慶幸與感激湧入趙瑄的感官。他伸手摸出自己貼身佩戴的那枚金簽,緊緊握住宛如洲拿金簽的那隻手。
他淚水溢出,嘴邊卻不住地笑,英俊的臉龐仿佛溪水浸潤的明玉:“你求來的,自然是靈驗的。”
宛如洲感到身體又重又暖,低頭看了才恍然意識到,趙瑄竟脫下鎧甲給她穿了,而他自己隻穿著薄薄一層單衣。她急言道:“你穿成這樣太亂來了!會凍死的!”
說罷抽出手來,要去解自己身上的鎧甲,卻再次被趙瑄一把抓住。
趙瑄輕輕摩挲著她冰涼的手,貼在臉邊。他眸光飛揚,語氣是說不出的溫柔深切:“此生若不能長伴你左右,我即使生,縱不如死。”
如同一記重磅炸彈轟然炸響,宛如洲頓時瞪大眼睛。
他這是,在說什麽?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趙瑄很快就回應了她的迷惑,深情繾綣道:“昨夜我去了南韶軍營,卻沒有出麵見你,甚至腦袋犯渾地想著,隻要你能平安幸福,哪怕我從此離開也罷。可今日得知你出事,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愚蠢,每分每秒都在憎恨我自己。若是因為我的狹隘,沒能與你說上最後一句話,我這輩子都要活在悔恨之中。我發誓,若是老天肯將你還給我,我一定把我心底的感情告訴你,絕不再隱瞞。”
“什麽感情?”宛如洲哽咽著,過分的激動讓她手足無措,明知故問。
她太想親耳聽到那句話,由趙瑄親口說出的那句話。
趙瑄的聲音在心跳聲之中,清晰地傳來。
“我說過,等我自己想明白了,就回答你。現在我告訴你,我愛你,宛如洲,這一生一世,我都要留你在我身邊!”
他俊逸的麵龐光彩照人,深邃的眉眼彎成新月,仿佛要將她刻進眸底最深處。
宛如洲呆呆地凝望著趙瑄,滿臉飛紅,激動到捂住了嘴。
中箭失去意識之前,她心裏反複想,如果能大難不死,一定,要向趙瑄表白。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是趙瑄,先向她表白了。
“是真的嗎?”宛如洲甚至怯怯不敢相信,“我沒聽錯吧,我是還活著,不是已經死了才看到的幻覺吧?”
趙瑄撫過她的臉頰,在額頭落下輕輕一吻:“你沒聽錯。你還活著,我們都還活著。我喜歡你,這句話你想聽多少遍我都會說給你聽。”
微微退後一點,趙瑄的目光閃動,望住她問:“你有什麽,想告訴我的麽?”
風雪驟然停滯,漫天遍地隻剩下彼此眼中的人。
曾經因為羞澀不安而口不對心,曾經害怕艱難而畏懼離散,那些錯失的、誤會的、曖昧的、蠢蠢欲動的心情,時至今日,終於超越了一切的阻礙,衝破了一切的枷鎖,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在心的正中,歸位了。
“我也是,從很早之前開始,我就一直好喜歡你,殿下……”
宛如洲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掉。
可她不舍得擦掉,不舍得打斷此刻滿滿的幸福感,就讓淚水盡情地流吧。
趙瑄開心不已,凍僵的身體內有顆火種,頃刻間熱遍全身,整個人都活泛起來。他知道的,她的心情一定也同他一樣。
握住她的手,趙瑄溫然含笑:“不要叫我殿下,叫我阿瑄。在你麵前,我是隻屬於你一個人的阿瑄。”
宛如洲微愣,羞澀赧然地輕聲道:“阿瑄,其實,那次跳船之前,我對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是我害怕,害怕失去你,所以不敢承認我喜歡你。中箭的時候,我也很後悔,如果就這樣死了,豈不是你永遠都不知道我的感情……沒想到,我不僅沒死,還能聽到你對我說這些話,我簡直幸福得要昏過去了!我不是單相思,真是太好了!”
趙瑄被她逗得失笑,笑容如同每一次扣動她心弦那般,優雅而迷醉,隻是這次更多了一分寵溺:“豈止是你,我又何嚐不是害怕失去你?那次慶功宴,你說等我登基,就領一大筆賞錢離開,去周遊世界。現在,你還要走嗎?”
宛如洲的眼睛被這樣的美氤氳了。原來,他也跟她一樣。那所經曆的這一切坎坷苦楚,都甘之如飴,是值得了。
她堅定地搖搖頭:“不走了。”
趙瑄高興得像個孩子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寶貝:“就算你要走,我也不許你走了。”
你的身邊,就是我之歸處,還要去哪裏呢?哪裏都不去了。
甜甜的歡意如蜜一般流淌滿心,宛如洲想起什麽,忍不住盈然笑起:“你說那對金簽魂守像定情信物,看來真的很準呢。”
“那是當然,我說的話,都是認真的。”趙瑄也笑。
而話音剛落,宛如洲突然猛烈咳嗽起來。
趙瑄撫上她的額頭,如火一般滾燙。剛放鬆的心旋即又懸了起來。趙瑄沉鎖眉頭,再次抱起她,安撫道:“別害怕,很快就會有人找到我們了,我帶你回將軍府,著軍醫給你醫治。”
宛如洲虛弱地點點頭,忽然想起墜崖前的事,急切道:“對了,那個奸細,雖然沒能看清他的麵容,但我聽到他的聲音,跟李公瑾先生很像。”
趙瑄頗為震驚:“會有這等事?此番出城,我確實沒有帶公瑾先生在側,對他也極為信任,那奸細真的會是他?”
宛如洲皺緊眉頭苦苦思索,說:“但我總覺得,其中有蹊蹺。”
“什麽蹊蹺?”
“那奸細跟接頭人逃跑的時候,搶了我跟星晚的馬,我看他輕功了得,飛身上馬的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感覺身形矯健,應當是個年輕人。公瑾先生年事較高,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平日可謂深藏不露,可如果有人心思縝密,為免暴露,故意學公瑾先生的聲音說話,哪怕被聽到,也能栽贓嫁禍。”
趙瑄沉吟:“這兩種都有可能。你還記得什麽線索嗎?”
宛如洲凝眉細思,靈光一現:“對了,我射出的箭,擦破了他的手臂。”
趙瑄眼睛一亮,已然計上心頭:“我便找個借口,下令檢查軍中將士的手臂,看看是否有新增箭傷,揪出那個細作。若是有心虛不肯檢查之人,更大有可疑。”
這時,遠遠的傳來譚星晚的喊聲:“找到了!殿下!小洲!”
趙瑄舉目望去,果不其然,是譚星晚收到赤焰信號,帶著人找過來了。
縱使已經精疲力盡,趙瑄仍竭力向軍中大喊:“牽我的馬來,立刻回城!讓軍醫救治傷患!”
譚星晚抱著一條毛毯飛快跑過來,看到趙瑄衣衫單薄,幾乎凍僵,頓時落下淚來:“殿下,咱們這次是短期出城,軍備不足,好容易找到一條毛毯,您快披上,凍成這樣子可怎麽是好啊!”
趙瑄無謂地笑笑:“沒關係,我從來沒有這麽高興過,一點也不覺得冷。”
身邊的宛如洲知道他意有所指,羞赧不已,又咳嗽了幾聲。
譚星晚見宛如洲無事,又歡喜地撲住她:“小洲,你沒出事,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吉人天相,殿下一定能找到你的!”
宛如洲伸手拍拍她的背:“星晚,對不起,是我逞能,害大家擔心了。”
譚星晚拚命搖頭,落下淚來:“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一命嗚呼了。”
這時,譚鶴鬆牽著馬走過來。
他有些內疚,不敢直視宛如洲,隻將韁繩交給趙瑄:“殿下真龍天子,蒼天庇佑。之前,末將說過的那些話,如有冒犯之處,萬請殿下恕罪。”
趙瑄接過韁繩,雲淡風輕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誠懇道:“譚將軍,你是我的親信,事事為我考慮,我怎會降罪於你?應該是我謝謝譚將軍,包容我此番任性妄為。”
譚鶴鬆受寵若驚地單膝跪地:“末將定不辱使命,護殿下周全!”
於是,山崖邊那段摩擦激烈的插曲,在趙瑄的三言兩語中,告曲終人未散。
趙瑄低頭,向宛如洲伸出手,柔聲道:“能站得起來嗎?我們回城去。”
宛如洲點點頭,拉住他的手,緩緩起身,在趙瑄的攙扶下,小心翼翼跨上馬背。
趙瑄隨即也翻身上馬,護宛如洲在懷中,緊夾馬肚一揚韁繩:“駕!”
麟親王部眾緊跟其上,浩浩蕩蕩返回樂陽城。
一路上,趙瑄時不時低下頭,在宛如洲的耳邊親昵地說些什麽。而宛如洲被冰雪凍得蒼白的臉上,卻因為綻放的笑靨而透出甜甜的紅潤。
雖然這二人一向相熟,但今時今日,終於更進了一步。
譚星晚慨然萬千。她感覺得到,趙瑄給自己設下的心防,已經解開了。如今他整個人,意氣風發,恍若新生。
他終於願意讓人走進他的心裏,而她,則是徹徹底底碰觸不到他了。
茫茫霧盡散,走出懸崖,溫暖的陽光灑落在冰封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