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棠花落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趙瑄不是慕卓然。
盡管久遠的記憶大都如潮水般退去,模糊不清,但楚杏棠卻還清晰記得,六歲時那個短暫的夏天。
那一年,楚龍天還隻是個小官,帶家人來錢塘遊玩。楚杏棠亂跑迷了路,又累又怕,走到一扇種植著木棉花的院門前坐下,不停掉眼淚。
忽然,門打開了一道縫,傳來一個柔軟的聲音:“你為什麽在我家外麵哭?”
楚杏棠啜泣著扭過脖子,看到門裏站著一個穿著精致雲衫,皮膚蒼白的小男孩。他長得特別好看,但是卻很憔悴。
“我找不到我爹娘了。”她說。
小男孩二話不說,把門打開。
他對她伸出手,掌心有一塊花朵般的胎記:“我叫慕卓然,我幫你去找。你爹叫什麽名字?”
楚杏棠回答:“我爹姓楚,叫楚龍天。”
他點點頭:“我們得悄悄走,家裏人不讓我出門。”
那一天的日光明媚而不酷熱,慕卓然拉著她的手繞過兩條小巷,找到楚家下榻的客棧。他遠遠望著她進門,笑著揮揮手,然後就走了。
第二天,楚杏棠又偷偷跑去找他。來到那扇院門前,她輕輕地一遍遍喊:“慕卓然,慕卓然!”
不一會,他打開了門,見到她,立刻做了個“噓”的手勢:“怎麽,你又迷路了嗎?”
楚杏棠小臉憋得通紅,支吾了半天,才鼓起勇氣說:“我叫楚杏棠,我們一起玩好嗎?”
慕卓然愣了一下,偏頭想了想,有些為難:“可是,娘說我身子不好,不能活動的。”
“可你昨天不是陪著我走了那麽遠的路嗎?”楚杏棠眨眼睛。她的睫毛很長,眨眼睛的樣子格外可愛。
慕卓然抿著嘴巴糾結了會,終於點點頭,對她露出溫柔的笑容:“那好吧。”
笑容仿佛燦爛的木棉花。楚杏棠開心極了。
之後連續幾天,楚杏棠都瞞著家人來找慕卓然。他們隻能悄悄在慕家的後花園玩耍,因為慕卓然的身體很不好,去不了太遠的地方。而且管家會時不時來給他送藥,這時楚杏棠就得趕緊躲起來。
因此慕家誰也不知道楚杏棠的存在。
有一回慕卓然喝完藥,心情低沉,不斷用腳踢開地上的石子。楚杏棠從藏身的假山後麵出來,焦急地問他:“你怎麽啦?”
“我偷聽到管家說,我的病治不好的,時日不多了。”
“胡說,管家的話算什麽?”楚杏棠著急地瞪起眼,“呸呸”兩聲要抹掉這晦氣話。
慕卓然被她逗笑了。
“你笑什麽?”
“我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麽朋友,你是第一個這樣安慰我的人。”慕卓然望著她,“謝謝你。”
楚杏棠臉頰微紅,垂下頭,小手搓個不停。他何嚐不是她的第一個朋友。“但是,我爹說,我們後天就要走了。”她突然咬住嘴唇,為難道。
慕卓然驚愕,很是失落:“你要離開錢塘了?”
她點點頭,難過得不得了,一點也不想跟慕卓然分開,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對麵的慕卓然連忙伸出手,撫上她的臉頰擦去淚水:“不哭,不要哭。別難過,明天我帶你去西湖玩,好不好?”
“真的嗎?”楚杏棠睜大眼睛。
“當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慕卓然伸出小指拉鉤,“等我病好了,我就去找你,我還要帶你去更遠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
楚杏棠眉開眼笑,高興得歡天喜地:“說好了!不見不散!”
可是沒想到,這一次,慕卓然卻爽了約。
楚杏棠在木棉花下等了三個時辰,無論是扔石子、學貓叫,心焦似火,那扇門都緊緊關著,沒有再打開。
委屈的眼淚淌落,她不敢找慕家的人詢問,隻好悶頭等,不知不覺等得睡著了,被冷風吹醒已經是深夜。
揉揉惺忪的睡眼,她忽然看到一個行色匆匆的大人。認出來那是慕英明,抱著一個小男孩,悄悄走進了後門。
雖然被夜色籠罩看不清晰,但小男孩的臉灰不溜秋的,衣服被燒得殘缺不全,腰間垂下一塊明亮的琉璃墜子。
那是誰?受傷了嗎?慕卓然去哪了?楚杏棠滿腹疑問,又不知該找誰打聽。
不一會,楚家的下人一路找過來,發現了她。“小姐,你怎麽跑到這裏來玩了!這麽晚也不回家,老爺夫人都急壞了!”然後二話不說,拉起她就走。
她頻頻回頭,依依不舍地望著幕府的後門,覺得那裏藏了一個大秘密。
之後楚杏棠跟父母離開錢塘,回了老家。她一直很生氣,氣慕卓然爽約,什麽駟馬難追,不見不散,大騙子!
一直氣到了十六歲,楚龍天上任節度使,楚家再度搬到錢塘。
楚杏棠想,如果再遇到慕卓然,自己一定不會輕易原諒他。
結果,她從畫舫不慎落水,被一個少年救起。少年竟然自稱慕卓然,卻又認不出她來,即使她委婉地自報了名諱,他也完全沒有印象。
他不僅沒有向她道歉,還把她忘了。楚杏棠震驚又難過,但是當少年伸手來摘去她鬢角的水草時,她突然看到他的掌心,並沒有花朵般的胎記。
這人不是慕卓然。
鬼使神差一般,她的視線又落向他的腰間,看到一塊極為眼熟的琉璃墜子。
腦中如同炸裂,楚杏棠頓時明白了一切——這個人,就是慕英明那夜不知從哪帶回的少年。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如今以慕卓然的名義生活。
那慕卓然呢?他又去了哪裏?
“我偷聽到管家說,我的病治不好的,時日不多了……”
不,不會的!他答應帶她去西湖,答應等他病好了,要一起去更遠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
楚杏棠回家哭了一天一夜,把侍女們嚇得束手無措,以為小姐是因為落水受了過度驚嚇,怎麽勸慰都沒有效果。
那之後,楚杏棠悄悄四處打聽,終於得知了皇太孫趙瑄葬身大火之事,也是在她六歲那年發生的。霎時錯愕,又刹那恍然。她從來冰雪聰明,更何況有關慕卓然,她怎麽會猜不出。
原來慕卓然已經不在了。他終究沒有治好病,他再也不能帶她去西湖,更不能帶她去任何地方了。
兩月後的賀宴上,楚杏棠又見到了假冒慕卓然的趙瑄。趙瑄為她解圍,還送了一塊雪琉璃給她。
她恍惚迷茫,死灰一般的心突然激活——如果真正的慕卓然還在世,會喜歡上她嗎?那個木棉花一樣的男孩,是不是曾經喜歡過她呢?
隻是,她再也沒有機會得到答案。可她偏偏自欺欺人,想要在趙瑄身上找到這個答案。
所以她能看穿趙瑄的偽裝,也隻有她能看穿他的偽裝。因為,幼年同慕卓然的往事,是隻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任何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直到如今,她才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
“棠兒,你為何要如此……”
趙瑄抱住楚杏棠身體的手不住顫抖,不覺喚回了少年時對她的稱呼。被奪走的、被錯失的這些年,為什麽,為什麽她始終都不肯說?
淒絕的微笑一圈圈漾開在楚杏棠蒼白的臉上,仿佛漣漪似的:“是我太貪心,所以一直不曾告訴你,對不起……如今,我終於可以去見卓然了。我們會在天上,為殿下你祈禱的……”
她不再自稱“本宮”,這一刻,她終於可以做回她自己。
趙瑄緊咬牙關,心如刀絞,不覺已淚流滿麵:“是我欠卓然的,我對不起他,因為我,他隻能秘密安葬,連親人的祭祀都沒有。”
楚杏棠艱難地搖頭:“不,他一定很高興,你能替他看遍人間繁華……其實,我也想同你一起走下去,隻是我沒有這個資格,也沒辦法再騙自己了……”
話已不成聲,連呼吸都無力了。她緩緩合上雙眼,玉璧頹然垂落。
身體的最後一絲溫暖,消散在了趙瑄的懷裏,那麽滿足。
她的宇宙之中,最亮的群星,化為流星,劃出美麗的稍縱即逝的光痕,紛紛墜入遙不可及的黑暗。
慕卓然是誰,趙瑄是誰,而楚杏棠又是誰,直到這一刻,她還是回答不出,也再也不用去尋找答案了。
終究,她並不是屬於他生命裏的人。就像山峰留不住江水,隻有一瞬的照麵,便滾滾而過,奔流至海,永不複回。
意識潰散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楚杏棠看到六歲的慕卓然,穿著鮮紅的衣服,站在西湖邊上。
聽到她的腳步聲,慕卓然轉過身,露出木棉花一般溫柔明亮的笑容,向她伸出手:“不是說好一起來西湖玩嗎,我等你好久了。”
楚杏棠開心地跑上去拉住慕卓然的手。
兩個人歡快地跑起來,身影在明媚瀲灩的西湖邊,畫出兩道長長的線。
“……棠兒!睜開眼!你睜開眼睛!”
趙瑄難以接受這慘烈的事實,驟然顫抖,不停地輕晃楚杏棠的身體,卻再也得不到回應。
宛如洲捂緊嘴巴,淚水盈然落下。
“小姐,您為何要拋下奴婢啊!”小蝶撕心裂肺地哭喊,撲倒在楚杏棠腳下,“您等著奴婢,奴婢這就去陪您。”
說完奮不顧身地撞向立柱,頭破血流。很快她不再動彈,安詳地追隨主人的一縷芳魂而去。
各種陰差陽錯也好,功虧一簣也罷,都已成為無謂的塵埃。
宛如洲蹲下,輕輕探了探楚杏棠的鼻息。“她已經走了……”
趙瑄緊緊閉上眼,雙拳死死握住。胸口仿佛被碎石填滿,窒息壓迫,鋒利刺痛。
他張開口,喉嚨像被火燒過,幹澀撕扯:“我帶她的屍身回去,交還給楚大人。”
然而,又有什麽用呢?因為他,已經犧牲了太多無辜的生命。他不能回頭,也沒有其他路可以走,隻能背負著這些生魂,義無反顧地前進。這條路,他走得太累了。
宛如洲想跟他說話,卻被他冰冷銳利的視線嚇了一跳,直覺他突然變得有些陌生。
如同利刃一般的視線,掃過那些木棉叢,趙瑄冷酷的聲音隨之傾瀉而出:“即日起兵,攻入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