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翡翠眼眸
但是安赫爾並不想讓步。
他不想傷害任何人,不想讓任何人因為自己而置於危險的境地。
他討厭吸血鬼,尤其是他自己。
他不敢死去,更多時候,卻又希望自己從未降生。
最終他什麽都沒,沒有應允,也沒有拒絕。順著旋轉樓梯走上了二樓,每一步踏在階梯上的鏗鏘聲音,都敲打在尤莉絲的心上,讓她變得更絕望一點。
那是安赫爾最煎熬的一個夜晚。他甚至沒有躺在床上,徹夜坐在房間的沙發上,注視著窗外的雪肆意地飄落。
他希望那雪永遠都不要停下。
安赫爾擔憂讓女孩離開,會送她走向死亡,卻又近乎可以確定,他對女孩來,與死神本無差別。
一次又一次,他陷入無盡的矛盾與自我懷疑鄭他的心情,與他剛剛見到那個女孩時一樣,他不理解這複雜的感情究竟是出於憐憫還是他嗜血的本能。
他隻知道,這一切近乎注定的相遇,既是害了她,也是救贖了她。
把那個女孩留在這裏,是唯一可以保護她不再受到自然因素或是野獸或是其他吸血鬼傷害的方法,但也會讓女孩因此過上與地獄為鄰的日子。
如果女孩選擇離開,他絕不會阻攔。
而糟糕的是,她想要留下。
她從喉嚨中擠出一絲軟弱而堅定的懇求,用那種幾乎可以融化任何一種物質的垂憐眼神看著自己,翡翠一般蔥翠欲滴的眼眸在爐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那是眼淚嗎?安赫爾不確定,但是刹那,他險些以為自己從未跳動過的心髒,都迸發出新鮮的血液來。
太陽照常升起。
雪停了。
溫暖的陽光落在猩紅色的簾幕上,讓尤莉絲的房間充滿著玫瑰色的氣息。
她有些沮喪。
也許她很快就要離開了,她想。
但是安赫爾卻遲遲沒有叩響她的門楣。
她離開房間,發現安赫爾正在興致勃勃地擺弄著桌子上的午餐。
他抬頭注意到趴在欄杆上一臉不解的尤莉絲。
“我想你醒來的正好。”
尤莉絲有些遲疑地走下樓。
安赫爾低頭忙著廚房裏的工作,“可惜錯過了早餐。”
“這是我的送行儀式嗎?”
安赫爾把最後一盤菜端在桌子上,整個餐桌被布置的滿滿的。
他坐下來,把餐巾鋪好,示意尤莉絲坐下來。
尤莉絲剛剛醒來,身上還穿著泡泡袖設計的白色睡裙,頭發亂糟糟的,像個剛從櫃底翻出的洋娃娃。
“或許……可以等我換一下衣服嗎?”
“當然。”
尤莉絲有些意外。
安赫爾雖然沒有笑,但是從頭到腳都洋溢著一種與昨日完全不同的感覺。
或許可以暫時稱這種感覺為,輕鬆。
是因為自己要離開了,終於擺脫了一個鬼頭,而感到高興嗎?尤莉絲想。
但這豐盛的午餐,又像是精心準備的。安赫爾完全可以在雪一停就把她打發走。
尤莉絲的全部疑惑,都寫在了臉上。
安赫爾與尤莉絲一起進食,他吃得很慢,也很少。雖有免疫,但他還是擔心吃的太多會產生什麽不良反應。
“我想過了,如果你堅持,我可以讓你留下來。”
“真的?”尤莉絲手中的叉子落在盤子上,發出叮當一聲。
她高興壞了。
“但是我不需要仆人。不要進我的房間,不要過問我的工作,不要涉足我的生活。”
安赫爾非常嚴肅。
“當然,如果你喜歡對付那些大廳裏的灰塵,我也不阻攔你。”
“如果有時間,我會跟你一起用餐,其他時候,請自便——你應該不會把我的房子燒焦吧?”
安赫爾望了尤莉絲一眼,她劇烈地搖頭,每一根發絲仿佛都表達著感謝。
那滑稽又可愛的樣子,讓安赫爾不能抑製地露出了微笑,他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他第一次明白,原來不靠心靈控製,不靠吸血鬼的誘惑力,讓一個人發自內心的感到滿足,是這樣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幾歲了?”
“十五歲。”
十五歲,對安赫爾來,已經沒什麽概念了。他隻覺得那似乎是個很遙遠的日子,一個介於幼稚和懵懂之間,無法形容的時期。
“你呢?”
安赫爾被問住了。
尤莉絲眼中流露出期待的目光,逼迫安赫爾的頭腦飛速旋轉。
“二十歲。”
“二十歲就這麽富有,真厲害。”
“這是我父親的房子,我的母親去世後他跟別人結婚了。我不想和他們住在一起。”
安赫爾停頓了一下咀嚼的唇齒。
“不要打探我的生活。”
尤莉絲默默埋下頭,專心吃飯。
安赫爾抿了一口紅酒,潤了潤嗓子——當然,那並不是紅酒,那是早上他外出采購時在森林裏遇到的雪兔。
可憐的,沒有任何選擇的雪兔。
他好久沒有喝過動物的血了,那種過度的腥味還是讓安赫爾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當他意識到尤莉絲正在看著他時,他靈機一動了一句,“這酒……質量一般。”
尤莉絲當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她對吸血鬼一無所知,整個鎮上的人幾乎都對吸血鬼一無所知。
吸血鬼對他們來,隻是傳中的事物。
“莊園裏有酒窖嗎?我還以為你的紅酒架隻是擺設。”
“當然,就在地下。”
罷,安赫爾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多嘴。
地下室可是個有著各種不同款式棺材的陰森地方,是如同墓地一般死寂的禁忌之所,怎麽能讓尤莉絲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
“我可以去看看嗎?”
“當然不校”
尤莉絲還在想自己是哪裏錯什麽,安赫爾便已經變回了昨日那副冷酷無情的模樣。
“我隻是同意你住在這裏,依舊隨時可以把你趕出去,除了你的房間,你最好哪裏都不要去。”
“知道了,安。”
尤莉絲很不幸,她再也沒有家了。
尤莉絲很幸運,她很快找到了新的地方居住,慢慢的,或許她也有可能稱之為“家”。
安赫爾幾乎不跟她交流,他每黃昏時出門,幾乎黎明才回來。
更多時候,他無影無蹤。
他就像無聲的幻影,尤莉絲無法找尋他的蹤跡,卻又明白,他一直都在自己的身邊,守護著她。
但是安赫爾並不覺得這可以被稱作守護。
他認為對她最好的保護就是盡可能地離她遠一些,盡量保持自己時刻滿足,這樣就不至於像那個雪那樣,抑製不住傷害到尤莉絲。
他依舊在夜晚的鵝郡現身,像是黑夜使者,神秘又富有魅力,足以勾魂攝魄,讓每個女人向他臣服。
安赫爾依舊恪守著他的生活方式,享受著人類發明的娛樂與翻雲覆雨的歡愉,音樂、舞會、社交、大笑、酣暢淋漓的酒、毫無保留的性。他努力讓自己變得像個人一樣,盡管他明白,他永遠都無法做到。
他帶著虛偽的人皮麵具,行走在人潮,卻感覺不到這個世間有任何一個角落,容納著他的靈魂。
他孤獨極了。
絕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他的感受,人類不能,吸血鬼也不能。
他是介於惡魔與人類之間的行屍走肉,有時他覺得自己甚至不能被稱為活著。
要想生存,就必須一次次挑戰自己的底線直到粉身碎骨。若是草草死去,那麽他這荒蕪人生的意義,又在哪裏。
曾經那樣厚的雪最終也慢慢化成水,不知不覺向著太陽而去。深處黑森林間的棕色房子,仿佛被隔絕了整個世界的聲音。
安赫爾兩隻手撐著地板,坐在門外梁板下的台階上,望著層層陰鬱的杉樹。
這裏的杉樹和其他地方的一樣,有著永遠都不會褪去的綠色,隻是在某種神秘力量的作用下,無論是枝葉還是鋪著苔蘚的樹幹,都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沉重福
杉樹矮層的枝葉上還堆積著雪,高處直逼舒卷的雲層,像是在向那雲翳之後的太陽發起挑戰。
這裏總是霧蒙蒙的,看不清空的顏色,顯得有些清冷,但是安赫爾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他活了一百年,無論是什麽樣的空,都已經厭倦了。
“安赫爾先生。”
“我敢打賭我不止過十次不要這樣叫我。”尤莉絲從房子中走出,站在安赫爾身後。
安赫爾甚至沒有回頭,依舊直直地望著前方。
“我敢打賭你什麽都看不到。”
“你怎麽知道?”
“因為前方的杉樹遮住了一牽”
“但是我可以看到。”
安赫爾沒有謊。
吸血鬼的視力極其敏銳,像是生來的野獸,有著貓頭鷹一般的夜視能力,也有著鷹一般的遠見,好保證他們可以第一時間發現獵物。
“一個樵夫正推著車走來,大約三分鍾後會途徑這裏。”
尤莉絲蹲下來,與安赫爾一起見證奇跡的發生。
三分鍾後,果然有一個樵夫途徑了這裏。
“上帝。”
安赫爾不禁為贏得了少女的崇敬而感到有些自豪。
“原來你也是巫師!”
安赫爾的笑容凝聚了。
他轉過頭望著尤莉絲,“你什麽?”
“我父親也會透視魔法。”尤莉絲如釋重負一般,“我還一直擔心你是麻瓜,會排斥我。”
她雙手一揮,幾朵雪花如同禮花一般在他們的頭頂綻放落下。
尤莉絲提著裙子轉了一圈,笑得比她領口的薔薇花還要燦爛。
她的虎牙輕輕抵在她紅潤的唇邊,這一個多月以來,多虧了安赫爾的豐盛招待,她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安赫爾並不訝異魔法是真實存在的,對他來,他這樣的生物都可能存在,世界上似乎並不會有什麽不可能了。
更何況夜鶯郡上的魔法學院,在整個國度都久負盛名。
隻是作為吸血鬼,他們很少與魔法師打交道。
雖然巫師的魔法並不能傷及他們,但是有的吸血鬼獵人會委托巫師製作鎮壓邪惡的藥水,那會束縛他們的能力。
為了自身的安全,他們一般選擇遠離這些人。
“我不是巫師。”
興奮之餘,不停施法的尤莉絲突然停下手上的動作。
“但我也不討厭巫師,你不用太緊張。”
如果尤莉絲沒看錯,安赫爾的臉上,居然流露出了一點欣慰的表情。
他依舊望著遠方,透過層層的森林,注視著鵝郡上人們百味雜陳卻又真實無比的生活。
埋沒在尤莉絲用魔法變出的那些閃爍的星點中,安赫爾感覺到自己仿佛也成為了他們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