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起身撩開簾子,身邊的女人就醒了,她捋了捋長發,輕道:“爺,奴伺候您。”著翻身下地,從架上取來他的衣袍,服侍他從裏到外穿戴整齊,跪在地平上幫他著靴。
她上身隻著兜衣,露出膩白的肩膀和胳膊,多鐸伸手將她鬢邊滑落的頭發撩到腦後,問:“不冷麽?”
女人看他一眼,低頭微笑著回道:“屋裏暖,奴不冷。”
見他站起來,她便起身又去衣架上找了他的腰帶過來,係上帶扣,她大著膽子摟住他的腰身將臉頰貼在他胸口。
多鐸在她裸背上撫了把,見她仰起臉滿是不舍依戀,心中滿意,這會兒卻也沒有親親嘴的欲望,捏了捏美人的下巴,笑道:“快去穿衣裳,爺要回了,你送爺出門。”
女人乖順地放開他,依言去了。
多鐸推門而出,馮千就在外頭候著,打了個千,上前為他整理衣飾,領口對正衣紋撫平,連腰間的荷包等物也一一調理好位置。
尼勘從對麵一間屋出來,笑問道:“這玉仙,十五叔可還滿意?”
多鐸撫著下巴笑回道:“你挑的哪能有錯。”
那名喚玉仙的女子已換好了衣裳出來,倚門而立。
尼勘見他喜歡,便問:“要不要送叔您府上去?福晉身子漸重,往後越發辛苦,您身邊多幾個可心的人才好。”他知道多鐸看重那有孕的漢人福晉,因而十分體貼地建議。
這話倒是到多鐸心坎裏,錢昭近來的確容易疲倦,晚上睡得也淺。他雖喜歡纏她,卻也不敢太累著她。不過,出來玩玩就罷了,弄個人回去畢竟不妥,便婉拒道:“還是別了,放在家裏不如在外頭有味兒。我先回了,下次再有好的,你可別忘了叔。”全沒注意那玉仙目光幽淒。
“那哪能呢!”尼勘送他出府,邊走邊低聲,“上回跟您的那地方,過些要來幾個新姐兒,都是南國佳人,我先幫您過過眼。”
多鐸心領神會,搭著他肩膀笑道:“你先瞧著,叔信得過你。” 聽多爾袞也挺中意尼勘前些日子送的兩個美人,就他那挑剔勁兒,可見這子眼光獨到。
盧桂甫辰巳之交到東廂當差,隻見耿諒並幾個太監滿屋子翻書本畫軸,不知道在找什麽。
錢昭正靠在躺椅上瞧一本折子。盧桂甫立在遠處,對屋裏的雞飛狗跳視而不見,卻忍不住不時往錢昭手上瞥一眼。不想她卻有所察覺,揚眉一笑,向他道:“你想看?”
盧桂甫嚇得差點魂飛魄散,腿一軟,磕頭道:“奴、奴……奴才不敢!”
隻聽她命令道:“不敢什麽?過來。”
他答了聲“是”,硬著頭皮膝行過去,雙臂微顫著高舉過頭。
錢昭將題本交於他,:“念。”
盧桂甫接過,冷汗直往下掉,慢慢打開,一看之下卻傻了眼。那滿紙勾劃圈點如同書,他張嘴不出話來,吸了兩口涼氣又閉上。
“不認識麽?”她勾唇笑問。
他拜伏於地,回道:“奴才不識。”
這時耿諒過來,稟道:“福晉,沒找著。”
“嗯,算了。”她揮手道,又向盧桂甫,“不識字總不是好事。教授世子與阿哥們的筆帖式下午都空著,你去跟他們學。”
耿諒從他手中取回題本,供於案上。盧桂甫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道:“奴才遵命。隻是,世子的師傅……”
錢昭明白他所憂何事,吹茶笑道:“你不用擔心,有什麽滯礙便來告訴我,府裏不養閑人。”見他磕頭應了,又道,“你閑時教教耿諒漢書。”
“奴才也想學滿文和漢書。”卻是牧槿插口道。她近些日子,也粗學了些漢話。
錢昭有些意外,望著她笑道:“行,隻要得空,你便也跟著去吧。”
牧槿十分高興,捧上點心匣子,福了福笑道:“謝福晉。”
錢昭拈了塊奶烏他,才吃了一口,便有太監來傳話,大管事在前殿回事兒。錢昭倒是頭一回見管事官,便漱了口,指派了耿諒盧桂甫跟隨伺候,帶著人去了前邊。
王府有兩名管事官,大管事掌著田莊俸祿,二管事負責其餘雜務。大管事剛從盛京收糧回來,風塵仆仆,躬身請了安,等待示下。
錢昭請他坐下,問道:“盛京田莊,一個莊子須交糧多少?”
大管事回道:“盛京地貧,一個莊子約有地七百畝,交王糧百一十斛。”
錢昭“唔”了一聲,又問道:“上回看清冊,王府共有遼東莊園村屯大四十餘處,計地八萬餘畝。可是實數?”
大管事不料她如此門清,心翼翼地答道:“奴才不曾算過,大約便如福晉所。”
錢昭手指敲著桌麵,繼續問:“關內京畿等地,又有莊田多少?”
大管事答:“府中於大興、宛平、良鄉、昌平、密雲、滄州等地都有田莊,奴才推算,大概七八百頃。”
“多來自圈地還是投充?”圈地乃有定數,逼民投充才是八旗王公斂財之法。隻要多收富厚之家的民人,自可廣占田地。
“這……奴才不知。”大管事不知她問這個是何用意。
其實投充人多達三百餘丁,按每丁帶十頃地投入,豫王府占關內之田地超三千頃。錢昭歎了口氣,也不為難他,隻叫其回去詳錄明細,以備複核。她最後問道:“所有田地可納賦稅?”
大管事汗顏,隻得模棱兩可地道:“這……有些納賦,有些不須納。大約朝廷分封之地不用納糧。”
錢昭見也問不出什麽來,便打發他下去了。
耿諒和盧桂甫看她沉思不語,對視一眼,各自侍立,眼觀鼻鼻觀心。
“遼東田莊,約六畝交粟一斛,似也不多。八萬畝計一萬三千斛,便是六千五百餘石。”她似是自言自語,道,“京畿田莊地力應勝於關外,即便五畝交糧一斛,三千頃田便是三萬石。每年所入不菲呢!”
盧桂甫大膽接道:“福晉,此事前明宗室有過之而無不及。福王之國(注:之國意為就藩,前往封地)時,神宗爺予其田畝兩萬頃。”
錢昭望向他,道:“你。”
盧桂甫繼續道:“前朝宗室家口愈多,及至崇禎年載入玉牒者六十萬餘,下之田泰半為藩王所占,國庫則入不敷出,宗祿常拖欠,窮宗室從賤役為盜匪皆有之。”
明季宗藩之害她過去也有所耳聞,蜀王府甚至占成都田地十之七。錢昭冷冷一笑,道:“滿清國祚若長久,以後也將如是。”
這話也就她敢。盧桂甫凜然,不敢接口。耿諒明白什麽是禍從口出,想要規勸,又不知從何起。
多鐸回府已時近傍晚,太監錢昭在東廂看書,便回屋收拾了一番才過去。
東廂悄無聲息,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耿諒等在明間候命,進間隻牧槿一人值守。錢昭靠在躺椅上睡著了,因椅麵較狹,她側著身子蜷在其上。
他怕她跌下來,上前將她抱起往裏間去。她迷糊睜眼道:“你回來了……”
“嗯。瞧你睡得都流口水了。”他低頭在她臉頰上親吻,笑著。
她將頭埋在他胸前蹭了蹭,悶聲問道:“去哪兒了?”
他在炕上坐了,仍抱著她回道:“在尼勘那喝了些酒。”
她摟著他脖子笑道:“這位貝勒倒是風雅,家裏用薰製過的降真香。”
多鐸不料她如此靈敏,卻麵不改色道:“你鼻子跟狗兒似的,我怕熏著你,換了衣裳,還能嗅出來。”
她不滿,擰他耳朵。他低頭親她,銜舌吮吻。好一會兒,她氣息才平,撫著他臉道:“怎麽又叫做新衣?再過幾月生產完了,那些衣裳哪裏還穿得著。”
他抵著她前額:“省那些做什麽。若是覺得可惜,明年再給我生一個,不是又能穿了。”
錢昭笑而不答,又問道:“你可看見我那張稿紙?”
“什麽稿紙?”他親著她脖子,一手在她胸前輕輕抓揉,心不在焉地道,“不見便算了,讓他們再進幾刀來。”
“你得倒輕巧,若是空白的,我找那做什麽。”她在他肩頭拍了一記,“便是給你看過的那篇,我寫了好久呢。”
他抓著她手,吻她手指,:“再寫就是了,你不都記著麽。”
牧槿在外頭聽他兩個在裏間喁喁細語,不由會心一笑,抬頭看窗外,額爾德克在廊下向她使了個眼色。她走過去,望他一眼,將窗子關上了。
過了許久,錢昭在裏頭喚她進去,吩咐道:“傳飯吧。王爺回府了,吩咐廚房再整幾個菜。” 錢昭常例五菜一湯,形色味道要求盡善盡美,精致而量少,多鐸若一塊吃飯,必然要加菜。
牧槿答應了,自去傳話不提。
這日大雪,多鐸便不樂意出門,在家中喝酒吃暖鍋。
羊肉片兒貼精銅鍋邊滋滋作響,偶爾爆出的炭火星子發出“劈撲”聲。多鐸搓著花生米就酒,滋溜幹了一盅,醉眼醺醺地看錢昭坐在案前分裝幾盆水仙。一張嬌嫩的臉賞心悅目,隻是肚子漸大身段顯得臃腫,幸而再過幾個月就能恢複舊觀。
錢昭發覺他的目光,回望過來挑眉問道:“怎麽?”
他被花生衣嗆著,回頭叫馮千端茶來,喝了一口,才反問她道:“今兒怎麽不讀書?”
錢昭叫牧槿將一隻建窯油滴黑釉盆子端去炕尾案上放,答道:“晚些叫盧桂甫讀來聽,省些目力。”
多鐸最聽不得盧太監得她青眼,不就嘴皮厲害麵皮白淨些,心中酸溜溜,道:“又不隻他一個識字。”
“要不你代勞?”錢昭睨了他一眼,低頭捋了捋蔥樣的莖葉,又道,“算了,一句一磕巴,我可不受那罪。”
多鐸剛想反駁,泰良帶著回事處的太監進來稟道:“王爺,攝政王駕臨,要見您。”
“就他一個?”多鐸皺眉問。他來做什麽?
太監回道:“回王爺,攝政王隻帶了侍衛……著家常袍服。”
“知道了。”多鐸揮了揮手讓他退下,兀自納悶。
錢昭撥正花穗,便把手邊這梅子青盤子移到書案一側,起身走到多鐸身邊,伸手在他臉上撫過,道:“我去庫房辦些事。”完便帶著牧槿等人出了門去。
看夾簾在她身後放下,鼻端那一縷濃鬱的花香還未消散。
兄弟二人單獨相見,多鐸從來不行大禮,這回連院門也不出,裝醉就在廊下迎候。
外頭漫飛雪,地上積了尺許厚,抄手遊廊的青磚之上卻是一點濕痕也無。多爾袞穿過垂花門,見井之內有一株臘梅,雪壓枝頭,香氣清冷。
入得室內,暖意撲麵而來。馮千立刻上前伺候他摘下暖帽披風,去外頭撣雪。多鐸請他入座,親自提壺為其斟酒,道:“來,吃一盅暖暖身子。哥,大雪來尋我喝酒?”殘席已撤,新換了酒菜上來,中間仍是暖鍋,咕嘟嘟滾著。
多爾袞用泰良遞上來的熱棉巾擦了手,瞧了眼多鐸因酒意泛紅的臉,舉杯幹了,然後道:“今兒來有件事問你。”他從袖中抽出一隻信封,交給多鐸,:“你看看。”
多鐸疑惑地拆開一看,瞧見那熟悉的字跡,暗自鎮定著折回去,問:“怎麽?”
多爾袞收起來,望著他道:“這夾在理藩院題本裏,你應該早瞧過了吧?”
知他試探,卻無從推脫,多鐸隻得含糊應了聲。自己是看過,卻不曾看懂。
多爾袞道:“今春殿試策題有四問,此篇獨以其中財計論,言及錢法,鞭辟入裏。我有幾處不明,你叫撰文之人來,我要當麵問他。”
多鐸翻了個白眼,心想原來你也沒鬧明白,裝什麽茅塞頓開,暗哼了聲,回道:“此人是我新募的文書,這幾日正好回鄉去了。”到時候塞個學究給他,省得再來騷擾。
多爾袞觀其神色,奇怪他為什麽不肯薦人,既有才識,提拔上來有何不可。這文稿楷工整雋秀,他曾在多鐸經手的漢文折本中見過,此人一定受其倚重,既依策題作文,顯然並非無心仕途,許是久試不第,心有不甘。他深知多鐸秉性,故而耐著性子道:“中原地廣人稠,政事千頭萬緒,牽一發而動全身。咱們既到了這兒,自然不是瞧瞧就走,得把事兒理順了。咱們的人,你也知道,能挑出任事的都在那兒了,幾斤幾兩明明白白。前明那些漢官吧,能幹的不少,但咱們信不過他們,他們也信不過朝廷,一個個藏著掖著的,十分話隻三分。所以我急著開科取士,並不獨為安撫漢人儒生,更希望能為朝廷簡拔人才。”
多鐸沉默不語,一盅盅喝著悶酒。
多爾袞趁熱打鐵,繼續道:“江南兩廣都在用兵,四川也未剿平,軍費之數觸目驚心。今年倘或有驚無險,明年恐怕連你我的俸祿都得欠上一欠。此稿中提到救急之法,卻未寫完,若有成效,便可解朝廷心頭大患。”以上固然是危言聳聽,但戶部的捉襟見肘,從不能公開劫掠開始便已顯現,而用兵開支五年內必不能減。以目前稅賦,如果年景好,或許可以支持一年半載,一旦旱澇災發作,救濟之糧都不知從何撥付。
多鐸暗歎了聲,招手叫了泰良進前來,吩咐道:“去請福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