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為防人犯逃跑,特尋了個地窖辟做牢房,通風不良氣味自然好不了。多鐸一下來就皺眉道:“著人勤打掃,這兒臭得跟豬圈似的。”
額爾德克明白他是怕把這唯一活口弄死了,便回道:“嗻。不過此人身手了得,怕有疏失,折了他一手一腳。”
多鐸道:“讓醫官給他瞧瞧,吊著命就成,別染什麽疫疾。”
額爾德克領了命,接著叫人打開牢門,把人犯提出來。
那刺客見了多鐸便紅了眼,戴著鐐銬,又被侍衛一邊一個架著,還掙紮著想拚命,睚眥欲裂地吼道:“狗賊,還我徒兒命來!”
多鐸最不耐煩這種人,睨著他道:“既行刺本王,便是以命相博,事敗身死怪得誰來。”
刺客又喊:“建州韃子,你們占我中原,搶我財帛女子……”
多鐸打斷道:“中原是你的,不是老朱家的麽?”
刺客一時語塞,一直在旁看著的齊布琛道:“少惺惺作態,爾等要真光明磊落,怎會擄走王妃以做要挾!”
刺客愣了愣,斥道:“胡八道!我慈門弟子怎會做這等事!”
齊布琛冷笑道:“不然為何留你狗命!王妃不過弱質女流,如今生死未卜。”
多鐸走到近前,盯住他道:“你同黨殺了仆役婢女,以血書地,要以福晉之命換你性命。但凡你心中有一絲善念,便寫一封書信,叫你同黨不要加害於她。你等不過撮爾賊,是死是活爺何曾在意,隻要福晉平安,放你出去也無不可。”
那刺客本不信徒弟會幹出這種事來,但見多鐸麵露憂色語氣懇切,不似作偽,於是懷疑地問道:“我便寫出信來,你又往哪裏送?”
多鐸見他上鉤,便道:“這你不用管。你同黨已挾持王妃出城西去,我們自有辦法送信給他。” 眯了眯眼又道,“福晉無事便罷,若有半點差池,本王定滅你滿門!”
那刺客聽了這話已信了大半,之前雖一心求死,但有生機總好過眼下,卻又擔心帶累了僅剩的兩個徒弟。他心道,那韃子王妃若真是殊燁掠走,實在有失仁義,但他也是為了自己才這麽做,怎忍心怪罪。他左右犯難,半晌才道:“容我想想。”
多鐸道:“給你半日考慮。”又吩咐在牢房外留下筆墨,他若想通了,隔著柵欄寫下就行。
出了地牢,多鐸向額爾德克與齊布琛道:“爺不管什麽‘雌門’‘雄門’,救出福晉,必要一個不留!”
兩人當即領命,自去調集人手不提。
秦殊燁趕車,兩人一路往西北而去,傍晚到了一處集鎮。錢昭愛潔,尋了一間幹淨的客棧住下,兩人都是饑腸轆轆,也不外找飯館,就讓店家做了兩碗削麵祭肚。
錢昭胃口很好,一碗麵片吃得幹淨,對那碟冷切羊肉倒是沒動幾筷,全便宜了秦殊燁。秦殊燁吃完了卻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我們兩個,點這許多,會不會太費錢了?”他身無分文,全靠錢昭會賬,很是過意不去。
錢昭心道,就這些食物,不過飽肚而已,莫非他以前吃不飽麽?卻也不好問,隻是道:“不算什麽。路上花銷,我身上帶的銀足夠了。”
晚飯後,錢昭在房中休息。秦殊燁出去鎮上轉了一圈,回來興奮地道:“我看到外頭有師門暗記,師妹應在附近,我也留了信。明日我們再住一,等他們尋來。”
錢昭其實不願在此逗留,隻想離京師越遠越好,唯恐夜長夢多,但要去人家家裏住,總要客隨主便。
不過也沒耽擱多久,第二吃晌午飯的時候,便來了兩個人。秦殊燁見了他們,便帶著回房間話。
錢昭跟在後頭,對其中一個十分好奇。她還未見過如此標致的男子,他年約二十許,介乎青年與少年之間,眼眸深邃,薄唇帶著淡淡的粉色,身材細瘦,卻顯得俊拔有力。
那人進了屋子,便迫不及待地問:“師父在何處?”
一聽聲音錢昭就知道自己錯了,嗓音雖不嬌柔,卻能分辨並非男子的低沉。是呢,男人哪有這樣細膩的肌膚,這麽纖細的腰身。況且,未薙發就大模大樣地在京畿附近行走,有誰會如此招搖。
秦殊燁不敢看那人,低頭回道:“行刺事敗,師父與師兄都沒能出來……”
“啪”那人狠狠抽了他一記耳光,動作極快,錢昭還沒看清,秦殊燁左頰上就腫了。她紅著眼眶道:“我過多少次,不許你們聽人挑唆胡來!行刺就算事成,又有何益?你們竟然都瞞著我,要不是師叔,我到現在還蒙在鼓裏!”
另一人此時才話:“是啊,我也勸過師兄,可惜他一意孤行。”他三十餘歲,長得也算過得去,就是一雙吊稍眼黑少白多,讓人有些不舒服。
秦殊燁自知理虧,也不敢爭辯,隻是對這位師叔十分不齒,師父定計之時他不反對,臨了卻不敢犯險,竟還有臉跑回去跟師妹告狀。他見錢昭一直在旁看著,才想起來介紹道:“錢姑娘,這是我師妹秦殊華,師叔傅百山。”
傅百山剛才就盯著錢昭,皺眉問:“她是誰?”
秦殊燁答道:“這回多虧了錢姑娘我才能逃脫。她家在江南,前年被那韃子王爺擄去……”
他話還沒完,傅百山就閃到錢昭跟前,單手掐住她脖子,用勁一收,陰狠地道:“這種禍害留著做什麽?”
錢昭毫無反抗之力,張著嘴喘不過氣來,就在這一瞬間,眼前閃過一道殘影,仔細辨認卻是未出鞘的長劍,“咄”地一聲直接擊中傅百川的手腕,他吃痛縮手,向出手的秦殊華怒目而視。
秦殊華收了劍,雙臂抱胸睨著他道:“師父不在我就是掌門,師叔行事不妨問過我。這位姑娘對師兄有恩義,本門需待若上賓。”
秦殊燁將錢昭扶起,見她臉色煞白咳嗽不止,不禁對傅百川更恨了幾分,隻是礙於身份不能動手,想他受人之托照顧錢昭,剛離京就差點失了信義,憤憤道:“傅師叔若再有此舉,就休怪殊燁不客氣!”
傅百川自覺麵子上下不來,掃了兩個師侄一眼,道:“師兄不在,你二人就目無尊長。”
秦殊華哪裏理他,冷冷道:“以門規我才是尊,師叔雖是長輩,最好也別倚老賣老。”
傅百川聽她話如此不客氣,麵色十分難看。但這兩個師侄,單對一個他也沒自信收拾,何況兩人聯手,隻好暫時忍下。
抬頭望晴朗夜空,明月皎潔,院中分外寂靜,自主人離開後一直如此冷清。牧槿歎了一聲,打起簾子進了屋。
屋子每有人打掃,桌椅櫃格擦拭得一塵不染,可總覺得沒有活氣兒。她就整日與死氣沉沉為伴,提不起一絲勁。
有人尾隨她進了屋,她以為是今日當值的侍女舍裏,便道:“漸漸暖了,我再理一理福晉春穿的衣裳……”那人在她肩頭拍了一記,她回頭一看,竟是額爾德克。
牧槿望著他,眼裏泛起了淚光。
額爾德克慌忙道:“好好的,怎麽哭了?莫不是太想我了。”
眼淚奪眶而出,她低頭抹了把,道:“你怎麽進來這裏?心被人瞧見。”
“怕什麽!”額爾德克將她摟了,道,“想哭就哭吧,我護著你。”
牧槿窩在他懷裏,隻覺得萬般委屈都湧了上來,抽噎著捶他:“混蛋,就會嘴,要緊的時候跑沒影兒,我差點就給人殺了!主子、主子不見了……”
額爾德克聽班布理了經過,回想她此番凶險也是心有餘悸,心疼之餘抱著她哄道:“好姑娘,我知道你這回遭罪了,都怪我,成不?”
牧槿又捶他,道:“怪惡心的,好好話。”
額爾德克親她臉頰,道:“怎麽就惡心了?那叫心肝寶貝兒你覺得如何?”
牧槿啐道:“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忒瘮人!”
額爾德克笑著去擼她袖子,道:“讓我摸摸,胳膊上起了麽?”
牧槿推開他,道:“正經的,王爺召你回來是不是有要緊差事?”
額爾德克無奈地回道:“這要緊差事就是去尋你家主子。”
“啊!”牧槿吃了一驚,望著他認真地道,“那你不去辦差,怎麽還在這裏?”
額爾德克愣了愣,心想這翻臉也太快了。早知道她對她那主子死心塌地,卻不想自己在她心裏地位遠不如錢昭,不禁有些吃味,皺眉道:“沒良心的丫頭,虧我一直惦記你!”
牧槿見他臉色不好,怕傷了他的心,又恐他不肯落力尋錢昭,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輕聲嘀咕道:“生什麽氣嘛。福晉現在不知如何了,我自然擔心。”
她微紅著臉撒嬌,他也沒法繼續板著臉,歎了口氣,握住她手問道:“我要是下落不明不知死活,你怎麽辦?”
牧槿看著他的眼睛,答道:“你要是死了,我跟著你去;你要是活著,我自然好好的。”
他望著她坦然的雙眸,忽然覺得愧疚,緊緊抱住她,吻著她發鬢道:“我們的事,我一定想法子。”
多鐸偶爾來這院子,不過是懷著些莫名的念想。故而聽到屋裏有人輕聲話,明知不可能,心中竟還是抑不住有些渺茫的期許。因此興衝衝地撩開簾子進得房來一看,竟是這兩人,心中驚怒可想而知。
相擁的兩人見他進來都大驚失色,牧槿白了臉跪下,額爾德克也有些慌亂,手足無措地喊了聲:“王爺。”
多鐸盯了他一眼,冷冷道:“出去。”
額爾德克見牧槿咬牙跪著微微發抖,跨上一步哀求道:“主子……”
多鐸背著手踱到炕前,打斷他道:“滾出去。”
額爾德克無法,更怕觸怒了他連累牧槿,咬了咬牙行禮退了出去。他是多鐸旗下人,婚娶全憑旗主定奪,而牧槿身為包衣更是無法自主,此事要有轉機,還需過後再下功夫。額爾德克怕牧槿受責,也不敢離遠,就在廊下候著。
多鐸在炕上坐了,抬了抬下巴,對跪在一旁的牧槿道:“在爺的後院勾搭,膽可真肥了!是吃準了礙著你主子,爺不敢把你怎麽地,是也不是?”
牧槿又是委屈又是羞愧,抽泣著道:“是奴才的錯,聽憑王爺發落。”
她這麽著倒叫他為難了,要是依他的性子,拖出去抽一頓鞭子總是免不了的,隻是錢昭就幾個用得著的人,怎麽也得給些臉麵。他氣兒有些不順,看著她哭喪臉更是心煩,道:“別哭鼻子抹淚的,爺瞧不慣。你主子就從來不這麽哭哭啼啼的。”
牧槿聽他這麽,忍不住抬頭跟見了鬼似的盯著他看。
“你還敢瞪人?”多鐸見她沒規矩,更是不悅。除了錢昭,他對女人的脾氣向來無甚耐性,何況這麽個模樣普通的下奴。
牧槿把心一橫,吸了吸鼻子道:“奴才不如主子要強,心裏難受當然會掉淚,也不指望王爺您憐憫。”
多鐸不料她真敢頂撞,拍著炕桌道:“反了你!”
牧槿索性破罐子破摔,瞪著他繼續道:“您從來不管福晉傷不傷心,誰順您的心就找誰去,主子就是哭得眼都腫了,您又怎麽會知道!”
多鐸聞言怔住了,就聽她抽噎著道:“去年您去了漠北,把主子留在攝政王府,她受了委屈隻能半夜淌淚,白還得裝沒事人一樣。前幾個月,主子大著肚子,您隻管去尋歡作樂,她能找誰抱怨,不知偷偷哭了幾回,有時寫著東西,眼淚就掉下來,把字都暈了……”牧槿越越傷心,摘下帕子擤了鼻子,又道,“奴才本來也不指望什麽,求您給個恩賞,等主子回來讓奴才見一麵,就是死也甘心了。”
多鐸呆坐著不出話來。想起他們好的時候,她從來都是笑著對他,也從來不訴委屈不提抱怨,即便他迫著她做她不想做的事,她也依了。但是最後,他還是讓她傷心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