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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錢昭在黎明時就醒了,梳洗整裝後,站在屋前的空地上,看朝陽從對麵的山脊升起。


  房舍散落於半山腰,大多是在山壁上掏土鑿洞而建,錢昭住的是秦殊華的屋子,在村的最高處。放眼望去,層層梯田從坡頂延伸至河穀,收割後金黃的麥茬在旭日下帶著濃豔的橙紅色。


  “別看收成不少,至多吃到明年初春就斷糧了。”柳先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先生早。”錢昭回頭看他,問道,“種的糧食不夠吃,殊華姐才帶大夥兒做些買賣是麽?”


  柳先生點頭,道:“晉北土地多貧瘠,又總旱,這些年還好些,因為打仗,人死得多,否則靠種地越發養活不了這許多人。”


  錢昭沉吟片刻,卻道:“地總這麽些,丁口越來越多,若出產維持原樣,便是再辛勞耕作,每人分到的出息總是會越來越少。民間貧弱,朝廷亦然。我看前明戶部舊檔,田賦在永樂年最高時約三千四百萬石,之後反而愈少,雖有瞞報新墾田畝的緣故在,但也可見國之所入兩百年間不增反減。”


  柳先生深深望她一眼,道:“該有早飯吃了,走吧。”


  錢昭看晨霧漸散,炊煙嫋嫋,撫著轆轆饑腸輕快地跟了上去。


  鄉間一日兩餐,錢昭還有些不習慣,清早饅頭麵湯吃不下許多,過了午肚子就餓得咕咕叫,強捱著等到夕陽西下才有晚飯吃。


  黑之後,漢子們三三兩兩都去了柳先生的書塾。因聽會有美人講書,竟比平時來了多一倍的人,將課室擠得滿滿當當。


  雖是學堂,卻沒有書本,有錢的自備筆墨紙張,沒錢的就拿樹枝在地上寫,混著隨便聽聽一刻鍾就睡熟的也不是沒有。柳先生這回在葉家買回來幾刀紙,裁成張,白日裏讓錢昭幫著抄了十幾份字帖,這時分發下去,自然都給了真心向學的那撥人。


  今日接著教管子,不過隻講四句“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君令行”。


  柳先生隻要求他們認字會寫,對文義則隻粗略帶過,若有好學的問,他才逐字逐句剖析講解。錢昭聽他授課,隱隱覺出深意,《管子》為法家典籍,亂世之時,當比儒學實用得多。


  錢昭在一旁若有所思,柳先生瞧下邊那些漢子們時不時瞄她一眼,都有些心不在焉,便笑道:“今日我的課已完了。請錢姑娘再給大夥兒講講。”


  眾人齊聲叫好,美人就算講的是書也一定格外動聽。


  錢昭被點了名,如夢初醒,愣了愣,在裘樹民等人的喝彩聲中走到正中央。她笑了笑道:“想來諸位都不是要走科考的路子,把字句掰碎了研究也全然無用。”


  “錢姑娘,個典故!”劉大牛拍手喊道。


  錢昭笑道:“典故留待以後。今兒課講的管子,我便今兒學的這篇。有沒有人知道‘倉廩實,則知禮節’這幾句篇名是什麽?”


  隻有一人舉手,卻是那唱曲的少年,怯怯答道:“是《牧民》。”


  “對。”錢昭點頭,接著道,“本篇其實是教授君王掌管國家的治政之術,大家都學了一些,大約的意思,就是君王要讓百姓能夠吃飽,教導民懂得禮義廉恥,國家才能穩固。得冠冕堂皇,但是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篇名,所謂‘牧民’的意味,跟牧羊牧馬似乎如初一轍。草原上放牧大家都見過的,上位者的意思,便是把百姓當牛羊一樣放養。牲畜不能太多,太多了草不夠吃,也不能太少,少了牧人享用的肉奶毛皮都會不足。管子真是坦率的先賢,他用一個‘牧’字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君王所謂的仁愛不過是將芸芸萬民當做牲口一般蓄養,目的隻是為了能夠持續不斷地受到供養。在這點上,不管是前明,還是現下的滿清,都沒有分別。所以諸位,是否想過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是為了什麽?”


  眾人包括柳先生在內,都沉默了。漢子們似懂非懂,但都似乎覺得抓到了什麽,其中一個三十來歲的黑臉漢子忽然道:“我就是不想當牲口!”


  錢昭微笑道:“對,在座的各位都是勇士。不過,是否流血博命隻為變他人為牲畜卻可以想一想。”


  散學後,秦殊燁留下等著跟錢昭一塊兒回去,他們的屋子是同一排窯洞,中間隻隔間儲雜物的倉房。


  秦殊燁道:“明日我要去河穀對岸的周村給個老人家瞧病,你想不想一道走走散散心?”


  錢昭覺得這提議十分合心意,便答應與他一起前往。


  一架木橋橫在湍急的水流之上,細腳伶仃的兩對木樁支著,橋麵不過一尺多寬,由樹皮都沒剝幹淨的原木捆在一塊兒鋪成。


  錢昭側著身子戰戰兢兢地挪到對岸,下橋的時候還勞秦殊燁攙了一把。


  河穀兩岸平坦肥沃的田地都屬於周村,但這周村看來比慈門還窮些,目所能及的房屋大多破破爛爛。


  秦殊燁帶著錢昭到了一處農家,還沒進院門,就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迎了上來,向秦殊燁燦然笑道:“秦公子,今兒是你來啊?”


  秦殊燁隻“嗯”了一聲,問道:“周老爹怎麽樣了?”


  婦人回道:“公爹三前就咳嗽得厲害,晚上也睡不好。”


  錢昭瞧這年輕婦人上身緊緊裹著粉色窄袖夏衫,下邊穿著半舊柳綠馬麵裙,顯出妖嬈身段,臉上的肌膚雖不算白皙,卻細膩光滑,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全然不似農婦。


  那婦人拿眼角掃過錢昭,上前便去拉秦殊燁的胳膊,笑道:“大熱的,勞秦公子跑一趟,先進去喝碗涼茶吧。”


  秦殊燁讓了讓沒躲開,被她扯著了袖子,有些尷尬地道:“周嫂子不用客氣,我先去瞧瞧老爹。”


  錢昭忍著笑,跟在他倆身後,穿過半人高碎石牆圍起的院子,進了堂屋。屋裏收拾得還算幹淨,但從邊緣脆翹滿是孔洞都不曾更換的窗紙卻能看出主人家並不寬裕的境況。


  秦殊燁進了裏間給周老爹診脈,那婦人初時也想跟進去,卻被秦殊燁拒絕了,她便在堂屋與錢昭大眼瞪眼。


  剛坐下沒多久,有個老婦人匆匆而來,一進院子就把裝著半籃豬草的的籮筐往地上一摜,指著那周嫂子破口大罵:“你這婊/子,大白的不去做活,穿成這模樣勾引哪個野漢子!”


  那周嫂子柳眉一豎,衝到院中,叉腰對罵道:“老不死的婆子,你罵誰婊/子!要不是老娘紡布掙幾個錢,這破屋爛椽的早塌了。就那麽幾畝坡地,能收幾斤穀子?老娘要是不管,你兩個活該餓死!”


  兩人便在院中罵將起來,汙言穢語不堪入耳,那老婦人顯然不是對手,幾個回合敗下陣來,坐在院中地上哭搶地。周嫂子拍了拍手,不去理她,進得屋來,看錢昭眼角帶笑,喝問道:“你笑什麽?”


  錢昭捧著茶碗,道:“周嫂子櫻桃口,卻是鋒利如刀。並無他意,佩服而已。”


  婦人隻覺得她的並非好話,怒道:“誰是你嫂子!”


  錢昭也不生氣,隻道:“是我失禮了,敢問這位姐姐如何稱呼?”


  婦人冷哼一聲,自去撚線,不再理她。


  待秦殊燁瞧完病開好方子出來,那婦人立馬堆起滿臉笑迎上去。秦殊燁待她淡淡,卻柔聲問錢昭是否肚餓。


  那婦人衣角都要揉碎,卻也無法。待送走了他們兩個,婦人越想越不甘心,吃過晌午飯便換了身做活的衣裳,背上背簍,去了河對岸。她看到慈門中有女人在河邊捶衣,便湊了過去,了幾句閑話後就道:“你們這邊是不是來了個妖妖嬈嬈的女人,我瞧著像大戶人家被攆出來的妾。今兒她跟秦公子來我們家,勾勾搭搭,好不要臉,那騷/浪模樣我都不好意思看。”


  跟這撥人告辭,她又沿著村道往上走,逢人就。直到碰著了裘樹民,直接掄了她一巴掌,道:“就你也敢錢姑娘壞話!別她跟俺們秦清清白白,就算有那個意思,男未婚女未嫁,那是正大光明經地義。你再敢胡八道,信不信爺爺打掉你滿嘴牙!”


  那婦人臉腫了半邊,逃也似的過河回家去了。


  關於錢昭和秦殊燁的流言,傳到傅百山耳朵裏,卻讓他起了另一種心思。他暗罵,果然淫/婦,就知道勾搭白臉。可想起錢昭嬌媚模樣,又嫉妒師侄豔福。到了晚間,更是心癢難搔。


  村中無甚消遣,黑之後除了去書塾聽柳先生講課,便沒別的事做。傅百山這夜翻來覆去睡不著,錢昭那□□住處就隔了兩間屋,既然殊燁能弄上手,他如何不能玩。一想到這裏,就再也睡不住,偷偷出了門,輕手輕腳地摸上錢昭那屋去。


  錢昭在夢中聽見“吱呀”開門聲,然她此時睡得正沉,並未睜眼,直到一個黑影鑽入帳中,腥熱的呼吸噴在臉上,她才猛然驚醒。


  “誰!”她隻來得及出這一個字,就被傅百山一手捂住口鼻。


  傅百山半身壓住她,扯開她兩顆襟扣就往頸窩裏親去。


  錢昭無法呼吸,張嘴狠狠咬他手心。傅百山吃痛,抽回手照臉就給她一巴掌。他下手極重,錢昭左邊臉頰頓時麻木,隻覺耳鳴眼花幾近暈厥。


  “敬酒不吃吃罰酒!”傅百山輕聲咒罵了句,便動手剝她上衣。借著月光見主腰下胸脯飽滿,喉頭滑動吞了口唾沫,伸手覆了上去。


  錢昭暈眩惡心,驚恐之下抓住他發髻猛扯。


  傅百山幾乎被她連頭皮都扯下來,惱怒地捉著她的上臂使勁一推,便將她一條胳膊卸了。錢昭慘呼一聲,他卻覺得痛快,一手捏著她的下顎,一手在她身上摸索。


  錢昭喊不出來,見他湊近還想親嘴,恨不能生啖其肉。


  “嗷!”不料卻輪到傅百山痛叫出聲。原來是秦殊華養的狗兒聽到動靜進了房來,一口咬住了傅百山的腿。傅百山一掌拍開它,卻沒敢下殺手,秦殊華極其護短,即便是一條狗,最好也別動為妙。


  名叫黑子的狗被甩出去打了兩個滾,“嗚嗚”叫了兩聲重新站起來,衝著他就是一陣狂吠。


  傅百山狠了狠心,想著今夜若要成事必須先結果了它,剛要下床,卻被一件銳物抵在了鼠蹊處。他格手就去奪刀,卻感覺那鋒刃滑破了褲襠的布料,冰涼銳利已經刺在了那處肉上,再往前一分便會血流如注。他惱羞成怒地道:“賤貨,信不信我廢了你雙手雙腳!”


  錢昭盯著他,冷冰冰地回道:“信不信我叫你後半輩子成個閹貨。”


  這時急促的拍門聲響起,秦殊燁在外麵問:“錢姑娘,出了什麽事?你在裏麵麽?”


  傅百山已知事壞,冷哼了聲,往後一翻跳下床,兩步躥到門口,拉開門與秦殊燁打了個照麵。


  他反手帶上門,笑道:“嗬,這女人果然夠味兒。”著推開他返回自己的屋子。


  秦殊燁見他發髻散亂,衣褲發皺,心中一涼,卻不敢立刻衝進去,繼續拍門喊道:“錢姑娘,錢姑娘,你還好麽?”


  錢昭的屋裏忽然亮了燈,隻聽她道:“秦公子,請進來。”


  秦殊燁忐忑不安地推門進了屋,見她就坐在桌旁,衣衫整齊,臉頰腫了半邊,顴骨下有一處淤紅,嘴角也破了皮。他心頭似被攥了一下,話也不出來。


  她目光如水,似泣似訴,語氣卻格外平靜,道:“我左胳膊脫臼了,能不能勞秦公子幫我接上。”


  秦殊燁坐到她身邊,覺得自己十分無用,眼前便有些模糊,用袖子抹了一把,托起她垂下的胳膊,捏著上臂道:“對不起,我那師叔……”


  “不是你的錯。”她微微一笑,看著匍匐在角落的狗兒,道,“幸虧黑子來得及時。”


  “我答應了駱兄弟照顧你的。”秦殊燁紅著眼,按住她肩膀,一推一送,“哢噠”一聲,便將她的胳膊接了回去。


  錢昭咬牙“嗯”了聲,稍稍活動了下左臂,道:“多謝你。隻是我有些怕。”


  秦殊燁收回手,握拳保證道:“你放心,我會一直看著他!”


  錢昭送他出去,熄了燈,黑暗中止不住渾身發抖,將床腳打盹的狗兒抱在懷裏,才覺得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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