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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婦人之仁,徒惹麻煩而已。”柳先生歎道。


  錢昭望著裘樹民等人往下遊河灣而去,道:“先生曾前明首害是胥吏,我以為還要加上宗族。既然州縣官吏不準下鄉擾民,便寄望於宗族自治,以所謂禮法教化,其實不過是換由豪強鄉紳魚肉鄉裏。所以百姓眼中也隻有族規鄉約而無國法。”


  柳先生卻道:“依大明律,無夫奸杖八十。”


  “嗬。”錢昭冷笑一聲,道,“既私通問死,那殺人何罪,叛國何罪?德行與律法混為一談,此條刑律自古愚民而已。所謂父子君臣之禮法,自宋以降,越發刻薄,士民不思進取,整日琢磨如何表演孝義貞烈,然嘴上得愈好聽,私下愈不堪!”


  柳先生聽她評議禮法綱常,簡直大逆不道,皺眉道:“儒家以‘禮’治下,姑娘不可妄言!”


  錢昭挑眉道,“聖人野合而生,也沒人瞧不起他。故而,禮有度則有聖人,禮無度可參見東林。凡不聽他們的,便是不合聖人之學,便是禍國殃民,便統統都是閹黨。先生也東林黨為三害之一,應知其興風作浪的手段吧?”


  柳先生被她駁得不出話來,隻覺都是歪理,卻愣是尋不到什麽錯處,一口氣憋住差點沒喘上來。


  這時,對岸有了動靜,四個村民抬起那裝人的藤筐走到木台盡頭,直接拋進了河裏。周寡婦驚恐慘叫著入了水,迅速向下漂去。藤筐浮浮沉沉,聲音也斷斷續續越來越。


  “唉。”柳先生道,“撈起來也未必能活。”中途被口鼻進水或撞著石塊,頃刻斃命。


  錢昭見事了,轉身也往下遊去,輕輕“哼”了聲,道:“若有一日我掌大權,這等裝神弄鬼畢不能容!”


  周寡婦被從藤筐裏拖出來,已幾乎沒了氣,秦殊燁上前將她翻過來,以膝蓋抵其腹部。她吐出幾口水,咳嗽著總算活過來了,又躺著緩了緩,便能起身。


  等到錢昭過來的時候,便見她一邊踹著藤筐一邊破口大罵:“王八羔子,老娘打被拐來做牛做馬二十年,還要這麽窩囊死,到了閻王殿都咽不下這口氣!姓周的男盜女娼全都不得好死!”


  不得不歎服其強悍,錢昭搖頭道:“省省力氣吧!不得好死,莫非你不姓周麽?”


  那周寡婦見了她,沒好氣地道:“老娘姓王八也不姓周!”


  裘樹民道:“你別跟錢姑娘嚷嚷,要不是她讓撈你,俺們才懶得管。”


  周寡婦初時不信,見眾人都瞧著她不話,便覺得八成是真的,於是道:“我時候娘家大概是姓趙的。”


  錢昭點了點頭,道:“周村你是不能回了,我們也隻能留你一晚,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趙寡婦道:“你放心,我賣布去過縣裏,大不了到那謀個營生再做打算。老娘就是賣肉也比回那兒強!”


  錢昭想這人真不用勞旁人費心,一定能活得很好,便贈了她一條二兩的銀魚。


  趙寡婦不客氣地接了,道:“我以後報答你。”


  錢昭笑道:“若能還錢最好。”


  多鐸在炕延坐下,望著禮親王代善蒼老枯槁的臉,不由有些心酸。


  代善掙紮著握住幼弟的手,道:“我是不成了……”


  多鐸安慰道:“太醫剛瞧過,二哥隻是疾,養養就好了。”


  代善感慨道:“唉,我都六十五了,想來時日無多。”


  多鐸想到兄弟十幾人,現在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過去幾十年恩怨交纏,麵對眼前垂垂老矣的兄長,卻是恨不起來。他拍了拍代善的手背,笑道:“二哥,你身子骨健朗,還能多活十幾二十年。今兒我來除了探病,還有一事與你商量。攝政王一直操勞國事,你知道的,他在鬆錦大戰時候落下的毛病,總是頭痛暈眩,最近腿疾又犯了,你看,陛見的時候可否免了叩拜?”


  代善心道,就知道你們唯恐我不早點死,想了想勉強答道:“我老病不堪,這麽多年都不管事了。還是你們商量吧……”著驚動地地咳嗽起來。


  多鐸命太監捧痰盂過來,輕拍他的背,道:“您的身份,一句話抵旁人十句。”


  代善苦思如何應付,過度憂慮致使咳嗽竟停不下來,趴在炕上咳得老淚橫流。


  這時,有太監稟道,鄭親王濟爾哈朗來探病。


  聽濟爾哈朗來了,代善又咳又喘不能言語。多鐸拿他沒轍,隻能退坐於對麵的官帽椅上,端起婢女奉上的茶碗,邊喝著邊看代善的貼身太監扶住他順氣。


  濟爾哈朗進來時,見的就是這情景。代善望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鄭……鄭親王,請稍……稍坐……”


  多鐸向濟爾哈朗點頭打了個招呼,道:“鄭親王來得不巧,禮親王得靜養,恐怕一時半會兒待不了客。”


  濟爾哈朗看代善似乎奄奄一息,卻不甚擔心,上前道:“禮親王養病要緊,等大好了,我再來瞧您。”


  代善臉色慘白,點點頭並不話。濟爾哈朗便就此告辭。


  多鐸起身道:“我同鄭親王一道吧。”


  兩人並肩在禮親王府走了一段,多鐸開門見山地道:“攝政王腿疾,朝見難行叩拜,鄭親王看能否請陛下加恩免禮?”


  濟爾哈朗自知不能如代善般就地暈厥,當機立斷地道:“正應如此!睿親王乃大清砥柱,如今有恙在身,皇上若知也不忍心他行跪拜之禮。此事我有意上奏陛下,不想竟與豫親王不謀而合。”


  “鄭親王識見果然非等閑之輩可比!”多鐸在他後背拍了兩記,笑道,“你我若一條心,便不愁事不成。”


  濟爾哈朗笑道:“過獎。”心下卻想,幸好見機得快,否則像豪格似的被遣發去四川或是雲貴,要是染個疫症,這條老命就交代了。


  兩人在王府門前作別,各自回家。


  多鐸正要上馬,班布理忽然上前,低聲稟道:“王爺,山西那邊另一條線報終於有信了。”


  多鐸皺眉追問:“什麽消息?”


  班布理答道:“報了福晉平安,眼下準確所在也一並送來。”


  多鐸當即道:“你去點齊人馬,明日一早便隨我出發。”


  “主子,您要親去?”班布理驚道。


  多鐸道:“這事誰辦爺都放心不下。你去辦你的差,別囉嗦。”


  “嗻。”班布理應了,卻又問,“齊布琛與額爾德克還在與那些逆賊敷衍,是不是暫且擱下?”


  “不!讓額爾德克繼續與之周旋,不論開什麽條件,先應下便是。命齊布琛趕去與我會和。”多鐸完翻身上馬,一抖韁繩催馬往攝政王府去。無論如何,若要出京,得先過他那道關才行。


  秦殊華將馬交給門人,進了書塾,柳先生正伏案寫著什麽,見了她便起身相迎,問道:“回來了,貨辦得如何?”


  秦殊華四顧見沒有旁人,反問道:“錢昭呢?”


  她開口就問錢昭,柳先生有些奇怪,卻仍回道:“她下田去了。”


  “下田?她下田做什麽?”秦殊華奇道。


  “我怎知道她想的什麽。”柳先生攤了攤手,笑道,“不過這姑娘雖年輕魯莽了些,卻是生氣勃勃,大夥兒都喜歡她。”


  秦殊華歎了口氣:“唉,我也挺喜歡這丫頭。”


  柳先生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們?”


  “我見了豫王府的人。”她望著他道。


  柳先生一怔,問:“他們想要錢昭?”


  秦殊華點頭:“換師父回來。”


  柳先生皺眉道,“怎知不是計?不準是想將我等一網打盡。一個姬妾罷了,如此鄭重其事,不合常理。”


  秦殊華回道:“是那豫王愛甚。”


  柳先生知她主意已定,卻仍勸道:“就算不假,但這姑娘逃出來,必有苦衷,如此被逮回去,也不知會有何遭遇,實在於心不忍。”


  “她在王府總是衣食無憂,好過跟著我們擔驚受怕。”秦殊華看著案上今年收成的核算書,道,“麥都收完了吧,明日你跟我一起去趟朔州。葉三讓他家京城的管事仔細打探了消息,聽聽情勢再定。”


  柳先生搖著頭,歎氣道:“那就先走一趟吧。”


  “殊華姐,你回來了。”門外傳來錢昭的聲音。隻見她快步進來,摘下頭上的草笠,舉起手上土疙瘩道:“殊華姐,你瞧瞧這個。”


  秦殊華笑道:“這洋芋怎麽了?”


  錢昭道:“有幾塊田竟種了這個,我以前見過,卻沒吃過。”


  “嗯,種這個產量極好。晚上讓黃廚子拿它燉肉。”秦殊華將她的碎發捋到耳後,道,“去洗洗手。”


  錢昭依言把洋芋送去廚房,淨了手,往回走時,在堂屋後頭竟碰見了孫可望和李定國兩人。色還早,這兩位就拋頭露麵未免輕率,她皺眉道:“二位有什麽事?”


  李定國回道:“聽秦姑娘回來了。”


  錢昭點了點頭,道:“在書塾。”


  他便笑著告辭:“多謝指點,我找她有事相商。”


  錢昭心道,有什麽事兒,不就那點心思。見孫可望還不走,便問:“你怎不去?”


  孫可望卻道:“我有一事請教姑娘你。”


  錢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請教不敢當。”


  孫可望道:“方不方便借一步話?”


  錢昭點了點頭,見幾丈外就是穀倉,便道:“就那吧。”


  穀倉四麵無窗,隻開一道門,牆縫都用石灰抹平,堆滿了曬幹的麥粒。錢昭便站在麥山之下,道:“孫將軍請。”


  孫可望道:“義父臨終前囑咐我等歸明,姑娘怎麽看?”


  錢昭心下更是訝異,望著他並不話。


  孫可望笑道:“姑娘不用有什麽顧忌,今日所之事,你知我知而已。”


  錢昭想早點打發他,沉吟片刻,便道:“依我之見,明室已無望,若為借正統之便利,恐怕請神容易送神難。”


  孫可望撫掌笑道:“對,姑娘到我心坎裏!”


  錢昭見話完了,向他福了福,轉身欲走。孫可望伸手攔住她道:“稍等,我還有一句話。”錢昭便止步,等他完。他清咳了聲,道:“孫某想求娶姑娘為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錢昭簡直懷疑他得了失心瘋,道:“你是不是問錯人了?”


  孫可望認真地道:“怎麽會?孫某一直心儀姑娘風姿。”


  錢昭心想,這人臉皮厚得可以,當她是傻子麽?

  孫可望見她不話,竟去拉她手,道:“你我誌同道合,不是很般配麽?”


  錢昭使勁甩脫了,微怒道:“般配什麽,莫名其妙!”


  孫可望見她生氣也不勉強,道:“我這人其實不錯,你我還不熟,處一段就知道了。你再想想。”著不等她拒絕,竟自顧走了。


  錢昭也轉身出門,轉去井台旁再洗一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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