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六十二章(上)
雪下了整夜,至清晨一直未停,隻是比昨晚了些。
親王與福晉的儀仗從王府開到宮牆之下,都留在了神武門外。錢昭單手挑起轎簾瞧外頭,多鐸見她眼帶笑意,不由問道:“笑什麽?”
錢昭回道:“勞豫王殿下扶轎,銘感五內。”紫禁城內,錢昭可乘轎,多鐸則隻能徒步。
多鐸笑道:“你是拿我當廝覺著有趣吧?”
錢昭抿唇不答,對著抬轎的太監命令道:“停。”她自撩了簾子出來,對多鐸道,“我跟你一塊兒走著。”
多鐸牽了她的手,道:“不冷麽?”
她抬手掃了掃他肩頭雪片,道:“活動活動就熱乎了。”
多鐸接過牧槿剛張開的傘,遮在她頭頂,笑道:“你要同甘共苦,我怎會攔著,走吧。”
錢昭穿不慣厚底朝靴,踩在鏟過積雪的濕滑青磚上,步履艱難,多鐸樂得半拖半抱,兩人便在這冰雪地中相擁而行。
雪積得已有尺餘,五尺寬的路不知要多少仆役徹夜清掃,她忍不住道:“宮內除雪可也是件苦差。”
卻是那引路的太監陪笑道:“稟福晉,您有所不知,宮裏鏟冰都在雪停之後,位育宮之南多是調護軍營來做,奴才們則隻管掃除後廷。今兒是豫王爺與福晉廟見大喜之日,太後懿命,令奴才等務必清出一條道來。”
錢昭還未話,多鐸便搶先道:“哦,兩位太後拳拳愛護之意,臣感激涕零,待會兒便去乾清宮謝恩。”
那太監見多鐸麵露微笑,涕零自然是沒有,一番話得誠懇,卻是公事公辦的態度。他本想賣個好,誰知這位爺對嬌妻護得滴水不漏,愣是掐斷了話頭,叫他隻得訕訕而笑。
錢昭橫了多鐸一眼,鬆開他往道旁雪地裏走,一腳踏下去便是深深的足印。木底磕在磚上“哢當”作響,踩在雪裏卻是“喀哧喀哧”,十分有趣。
多鐸見她玩得興起,笑著提醒道:“心滑。”話音剛落,便見她一步未穩坐在了雪地上,抬手阻止太監侍女圍上去,自己跨了幾步走到她身邊,問道:“摔疼了沒有?”
錢昭搖頭笑道:“鞋子拔不出來了。”
多鐸聞言蹲下,握住她的腿,一一拽出雪坑,接著拉她起身。他見她袍子上滿是雪沫,兩頰凍得微紅,一雙眼亮晶晶的,儀態與過往秉持的沉靜穩重大相徑庭。他喜歡她略帶稚氣的笑容,將她雙手攏在掌心捂著,道:“高興成這樣,沒見過雪麽?”
錢昭卻想起烏珠沁穆草場上的雪,不答反問道:“你過遼東雪大,馬蹄踏下去,拔不出蹄子來,便是如此嗎?”
多鐸不料她還記得此事,笑道:“剛才可是爺給你拔的蹄子!”著把已失了暖意的十指往她臉上按去,又道,“遼東雪可比這深多了,密林裏能把你整個埋進去。那太冷,你這嬌滴滴的可受不了。”
錢昭被他冰涼的手驚著了,往後一仰躲開,望著籠在雪霧中的順貞門,道:“有什麽受不了,北國千百年都有各族人丁繁衍,遼東漢人也不少,我難道就是會凍死的那一個?”
多鐸想她年輕精力充沛,喜愛遊曆,而自己一直沒履行諾言帶她出京玩過,便笑道:“好,以後有機會帶你去盛京遼陽見識見識北國風光。”
有機會?錢昭一笑轉頭,提著袍擺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多鐸兩步追上,攙著她咬耳朵道:“每年入秋都要奉皇上出外行獵,明年咱們一塊兒去玩。”
錢昭這才笑睨著他道:“快些走吧。”
他倆趕到奉先殿時,禮部派的唱禮官已等候多時,幸好也並未誤了時辰。
與重新修繕的位育宮乾清宮相比,這座皇室家廟顯得有些破敗,大門的朱漆色澤暗淡,殿內總覺得有些漏風。
多鐸皺眉道:“趕明兒也得把這兒修一修。”
錢昭心道,這孝子念著給父母修行宮,也不想遠在盛京的福陵還在籌錢重建,於是安撫道:“這也是該盡早打算的。福陵昭陵預算若有餘,倒是這兩年便可動工。”
多鐸點了點頭,攜了她手跨入前殿。
錢昭隻見殿內格了許多間,便轉頭問禮官:“前明的曆代帝後的神牌可還供奉著麽?”
禮官知道這位福晉是漢人出身,怕她要拜前明皇帝的靈位,趕緊回道:“回福晉,都遷去昌平明陵了。此殿隻祭本朝列聖列後。”
他哪裏曉得錢昭隻是隨口一問,她對叩祭全無興趣,若是可以,她半個都不想拜。
多鐸向她道:“聽你們漢人女子不進宗祠。”
錢昭回道:“我是沒去過,我家也不設祠堂家廟。”
多鐸奇道:“這是為何?”
“我爹信主,教義所規。”錢昭答道。其實錢父並未受洗,隻是對耶穌會士所傳之教有些興趣。他是離經叛道的個性,對於虛禮極是不屑,不祭祖先總會被人詬病,便推入了主教。江南皈依主教的文人仕紳不少,倒也不會惹來眾怒。
記得父親曾對她:“父母生養之恩,至親之情,銘刻心中,永不能忘。但祖父母從未見過,若孺慕敬重,也不過偶然感念他們養育我父。曾祖則更不知其為人,情義從何而來。那些成日祭奠家五世六世祖先的,若是因情之一字緬懷便也罷了,可隻怕大多是為了做給人看。”
那時六歲的錢昭似懂非懂,隻是問:“爹爹,祖父母要祭拜,外祖父外祖母的牌位怎麽不供在家裏。”
父親一愣,撫著她頭頂大笑道:“哈哈哈,昭兒得好,這又是世人虛偽之處,若血脈之親,祖家和外家各一半,怎可厚此薄彼。所謂五世的先祖,母家世係之親早就丟了,如此尊父而賤母,豈不是不孝之極!”
錢昭那時不明白,如今卻懂了。
廟見原要先祭舅姑,但先帝皇太極首當其衝,不得不依禮三跪九叩,多鐸心裏不情不願,可明麵上的禮數卻是不容有失。
在這之後的一室,便是多鐸父母的神牌,然而牌位是三塊,居中自然是廟號太祖的努爾哈赤,左右則是兩位皇後。不等錢昭問,多鐸便耳語道:“右邊的是額涅。”
錢昭立刻明了,左邊當是皇太極生母,孝慈高皇後葉赫那拉氏,右邊則是多鐸三兄弟的生母,孝烈武皇後烏喇那拉氏。這兩人生前都未當過皇後,因生得好兒子,死後得以受皇室宗廟供奉。
多鐸隻聽她為不可聞的一聲輕歎,兩人遂行三跪九叩大禮,起身後上香畢,多鐸還默默凝望了牌位好一會兒,才移往下一室。
接下去則是多鐸的祖父曾祖高祖及太高祖的牌位,雖然禮儀一致,但用心與否卻大不相同。在此一事上,翁婿二人的想法竟甚為相合。
出得殿外,多鐸見她臉上猶有笑意,便問:“怎麽了?”
她搖了搖頭,道:“沒什麽。現在是不是該往乾清宮?”
他攬了她道:“對,也不遠。累麽?上午完事之後,就能歇歇了。”兩人著隨內侍朝兩位太後所居宮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