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視的二女兒(五)
家中一時寂靜, 人和人之間的呼吸聲都能清楚聽到。
在姐姐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寧初秋下意識地看向了寧父。
寧父在家中積威很重,哪怕是她, 都很少從父親那討得一句誇,更別說姐姐了。
對於寧父做的決定, 從小到大,全家上下就沒說過不字,所謂的商量, 不過是通知的另一種表達罷了。
她擔心寧父會衝姐姐發火。
果然, 寧父的呼吸聲粗了起來,他放在桌上的手看似是放鬆姿態放著的, 可上麵的青筋已然冒起,黝黑的臉上也隱隱透露出了隱約的紅色。
他眼睛瞪大, 看向寧初夏, 這個總是溫順聽話的女兒, 現在卻冒出來一種不可思議地韌勁。
寧父心中五味摻雜,寧初夏這麽做, 擺明了是不信他和妻子。
“難道我們家日子過到得讓女兒去賣頭發才能念書了嗎?”帶著怒意的質問不自覺地被說出, 寧父一怔,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雖然意識到自己說的這話不太合適, 可也不可能收回。
寧父的這一番話,讓剛剛就很是尷尬的氣氛更奇妙了, 何老師抿著唇, 臉色已然很難維持平和, 她努力地告訴自己她是外人,這麽摻和會讓寧初夏尷尬, 可心中的火氣還是壓不下來。
寧母打圓場,可話間也有幾分指責:“你這孩子,凡事怎麽都得問問我和你爸吧?哪有這樣自作主張,把自己頭發給賣了的。”
這份埋怨也是發自內心的,寧初夏這一番做派,當媽的心裏難受,可另一方麵,那股家庭權威受到挑釁,不被子女尊重,不被放在眼裏的感覺又讓她很難以忍受,尤其是做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是寧初夏。
誰家的孩子會這樣呢?
寧初夏低眉順眼,聲音不高不低:“上回爸媽你們不是說了嗎?妹妹身體不好,考得又好,哥哥是男丁,都得讀書,我知道家裏負擔重。”
何老師反應過來,忙努力擠出一個笑:“初夏,你瞧瞧,我都忘了和你說了,你這孩子太有本事了,這回可考了聯考第一呢!獨一份的,替學校、替鎮上都爭了光!因為你出息,校長可都誇了我會教呢。”
她也有提醒寧家人的意思,再怎麽樣,她這個“外人”也在,如果連外人在的時候,對初夏都這樣,那還能有什麽期待呢、
出乎她,甚至所有人意料的是,聽到這個消息,寧初夏的臉上並無太多喜悅,無波無瀾:“謝謝老師,是你教得好。”
怎麽會是這樣的反應?何老師不明白,這不應該很讓她開心嗎?為什麽寧初夏看上去,好像這件事對她毫無影響一樣?難道不該是考得好,就有很大機會能讀書了?
一直沉默著的寧初春忽然開口:“爸,我想過了,我不太會讀書,再去念兩年初中也是白花錢,我回來幫忙幹活,能幹的事情也多,我……我就不去念了吧。”
這個決定其實很難做出,但這段時間寧初春一直在考慮這件事。
在近來,寧初春才“恍然”發現,這麽些年來,被他選擇性忽略的事實,他這個當大哥的,從來沒有承擔起一個做大哥的責任。
除了平日裏多多照顧兩個妹妹之外,他做了什麽呢?好像在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都隻是在享受特殊待遇,忽視寧初夏的犧牲,就像現在,明明他是考得最差的那個,於情於理,要是不念,也應該是他不念。
“胡說什麽?”寧母皺眉,“你當然是得念的,要是沒送你去念書,以後我和你爸進地裏都沒法和你爺爺交代!”
她心裏大氣兒子這莫名其妙的發言,這孩子懂什麽?他要是初中能拿到畢業文憑,沒準想辦法能在城裏找份工作,就算不能,回村也大有裨益,不說遠的未來什麽爭取在村裏做點事,就說近的找對象,這有個初中文憑,也能在找媳婦上稍微挑一挑。
他們當爸媽的這麽操心,這孩子怎麽就不懂呢?
“我考得真的不好。”寧初春試著說服母親,“我這成績確實不行……”
“沒什麽好商量的。”寧父皺眉,“我說了你要去讀,你就得去。”
同樣始終保持沉默的寧初秋也憋不太住了:“爸媽,姐這回考得好,我就不去念了吧。”
這個決定很難做,對於寧初秋來說,這同樣是一個珍貴的機會,可她看著姐姐那剪短的頭發,實在有些羞愧。
她還要占姐姐多少便宜呢?而且這回是她自己不中用,考不好,沒考過姐姐。
寧母依舊是反駁:“你這孩子,瞎想什麽呢?你們老師不也說了嗎?你這好好讀,以後考個小中專還是很有希望的,以後分配個工作,多好?”
她脫口而出的話,卻讓整個屋子的氣氛更加陷於凝結。
寧初秋和寧初春下意識地看向了寧初夏,在對上她那雙始終平靜的眼睛後,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看著地板半天沒有抬起。
寧母說的這些話,無非是證實了寧初夏之前說的所有的話。
無論寧初夏考得多好,哪怕是這回都考到了聯考第一,對於寧父和寧母來說,她依舊是那個備用選項。
向來如此。
比起那天寧初夏臉上滾燙的淚,此刻的平靜更能灼傷寧初春和寧初秋的心。
麵具被赤、果果地掀開,露出其下殘酷的真相。
成績不重要,情況不重要,重要的是誰。
公平是有的,隻是偏偏不對寧初夏生效。
寧父同樣意識到了這些,他有種自己臉皮被撕下的疼痛。
他一直以為,他一碗水端平,這當家長的,當長輩的,自然要懂得平衡之道。
這平衡之道,不是簡單的公平,而是要鋤強扶弱,綜合各種條件,大致平均分配。
寧父本以為自己做得很好,可現在才發現,他隻不過用這所謂公平在掩蓋著自己的偏愛和失衡。
他半天沒說出話,旁邊的何老師已然看不下去。
何老師現在是明白了,為什麽寧初夏剛剛會有那樣的眼神。
對於寧初夏來說,可能考好更痛苦吧?考不好,還能騙自己,這是因為她成績差了點,才被放棄,可越是考得一騎絕塵,越是證明了之前所有的推論自我安慰都是假的,隻不過是“她不配”罷了。
就像當初,連理由都不找,用抓鬮來指定了她的父親一樣。
何老師笑盈盈地說話:“其實我之前就有個想法,一直沒說。”她直接拉過了寧初夏,握住了這孩子的手。
明明是大夏天,這孩子的手卻是涼的。
“初夏這孩子,是我教書這麽些年來,考得最好的孩子。”她愛憐地看著寧初夏,“你們也知道,我是知青下鄉來的,在這也沒什麽親戚,就生了個兒子,我看初夏,越看越合眼緣,我尋思,我們認個幹親怎麽樣?”
寧父寧母震驚地看向何老師,他們剛剛一直沉浸在那種難堪之中,沒想到何老師會丟出這麽個炸、彈。
何老師仔細道:“你們放心,我這也不是和你們搶孩子,我是真覺得這孩子和我有緣分,我是這麽想的,初夏這孩子到時候肯定有點獎學金,我家呢,條件也還寬裕,到時候她念書,要是差錢,我就幫著出一點,而且我這鎮上也有房子,無論是她要在鎮上讀,還是去縣裏市裏,累了也可以在我家落腳。”
她很擔心寧父寧母拒絕,又接著打補丁:“你們要是擔心我多出錢,那以後等初夏工作了,慢慢還我就是,我這想法其實憋心裏頭很久了,沒好說,就怕這時候上門,倒是讓你們覺得我是看這孩子有出息才來硬認親戚。”
寧父皺眉:“初夏讀書的錢……我們會出。”他剛剛隻是太衝擊,既然寧初夏確實考得好,他們也不是什麽惡毒父母,咬咬牙,總是會為這孩子出錢的。
其實他心裏有氣,初夏這孩子……要他怎麽說呢?
“我曉得,我隻是特別想認初夏這個幹女兒。”何老師態度誠懇,“我和我家那口子都不打算再生,我之前和他商量過了,他也同意,隻是怕在考前影響孩子,就一直沒上門。”
她這決定做了很久,丈夫雖然有些遲疑,可後來他打聽到了初夏這孩子的品行,便也放心地同意了。
何老師現在隻後悔沒早點說,如果早點說,這孩子哪至於這段時間那麽辛苦,連頭發都賣了,直到現在,她都還掛念著寧初夏剪掉的頭發。
他們正在這說著話,門外便又來人了。
這回出現的是大隊長,他跑得飛快,直接推門進來,一進屋人還在大喘氣,抬起頭,汗水都淌到了脖子間,眉飛色舞地:“老寧,老寧家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他就和進自家院子一樣,從缸裏打了一瓢水,倒了些在手上喝了,緩了緩幹澀的喉嚨:“鎮上公社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們家初夏,這回考得特別好,一等一的好,是……”
他想了想:“什麽六市區聯考第一名!”
他們當地分配到的知青不多,由於數量少,基本最後都直接在當地成了家,村裏連個大學生都沒見過,雖然這隻是個小升初考試,可也足夠讓他得意。
之前還有其他村的大隊長和他N瑟呢,說他們杏子村的風水不好,孩子都不會讀書,他那時候哪好反駁,不過現在總算能揚眉吐氣,雖然以後還難說,可起碼他們村的孩子,那可是什麽好幾個縣裏的頭一名呢!
大隊長心情好得不行:“公社那邊說還要表彰,不知道會獎什麽。”
他自說自話地說完,才注意到站在旁邊的寧初夏,村裏的孩子他都認得,自然是一眼看到了寧初夏。
這孩子頭發怎麽剪成這樣了?難道這是鎮上新流行的發型?可他去鎮上也沒瞧見呀。
“初夏的頭發怎麽成這樣了?”他問了出來,稍微打量了下,怎麽看都覺得不對。
桌上零零散散的錢,寧家人奇怪的神色,還有坐在旁邊的生麵孔。
寧父著實覺得紮心,大隊長問的這些話,都是常人會問的問題,可用在此時,卻尤為尷尬。
他是頭一次感覺,大隊長實在是不懂看人眼色。
寧母找了個借口:“天氣熱,初夏怕熱。”
大隊長忍不住看向了後麵的寧初秋,寧初秋發質不好,可一直很仔細打理,頭發過肩,均分成兩半,綁著麻花辮放在兩側。
這都是一家人,還興一個熱得把頭發都給剪光了,一個繼續留長頭發的?而且他家裏的幾個女人,一個比一個愛惜頭發,買一瓶發油都要開心半天,真是奇怪。
寧父當然是看到了大隊長的眼神,可他隻能當沒看到:“這位是初夏的班主任,何老師,她特地從鎮上趕下來,和我們說了這事情。”
“你們已經知道了啊,那也不和大家說說。”大隊長開玩笑道,“要是我小子能這麽出息,我早繞著村子跑一圈,好要人人知道,我們家祖墳冒青煙,出了個出息孩子!”
他背著手準備出門:“等下午上工我同大家說一說,村裏也給獎勵,不過咱們村子窮,給不了什麽,就從公中攤點糧食。”臨要走,他伸出手摸了摸寧初夏的腦袋,還真別說,頭發短了,摸起來也挺順手。
“初夏,你可得好好讀書,以後爭取再考個好成績,考個大中專!沒準咱們村就靠你出名了!”大隊長樂嗬嗬地走了,他摩挲著手,等等回去,要好好地握一握自家傻兒子。
這可是沾了喜氣沾了文氣的手,要不是現在不興迷信,他都想讓他兒子來和寧初夏待兩天了。
大隊長走得老遠,都還能聽到他哼著歌的聲音,誰都能聽出他的心情有多好。
何老師見人走了,繼續用急切懇求的目光看著寧父和寧母:“之前我說的事情……”
寧父看了妻子一眼,二人之間的默契這時起了作用,省去了商量的麻煩,他們雖然覺得何老師這認幹親要幫出學費的行為有些讓他們尷尬,可確確實實,這是件好事。
他們沒有理由拒絕,而且要是拒絕了,二女兒恐怕真要把他們當惡毒爹媽了。
寧父心中和嘴裏是一樣的苦澀,他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到了這一步,他甚至寧可寧初夏像是那天好好的哭一場鬧一場。
而不是此刻的平靜的認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認定了父母絕對不會支持她的情況下的自我掙紮,這怎麽能不讓當爹媽的難過呢?
“好,不過何老師,這錢我們是決計不能讓你出的。”
何老師聽到這聲好,喜笑顏開,她緊緊地握住寧初夏的手:“太好了,等明天,我去問問這拜幹親有什麽習俗,我讓我家那位去準備。”
被她拉著的寧初夏,先是一怔,然後看著她同樣露出一個恬淡的笑。
這笑容很淺,可好想同時在寧家人心裏劃拉開了一個口子。
……
這個假期,寧家在整個杏子村,甚至鎮上都出了風頭。
中心小學這是頭一次在子弟小學甚至市區那都有了名字,學校自然要大肆宣傳一番,雖然不能鋪張浪費,可那從公開成績一直掛到了新生入學都沒放下來的橫幅,完全泄露了校長的小心思。
公社那頭也一樣,他們鎮由於各方各麵的原因,在教育上都是“後進生”,這兩年又開始興起推崇教育的風氣,那自然得逮著個典型使勁宣傳。
寧家人跟著寧初夏沾了不少光。
村裏表揚要上台、學校表揚要上台、鎮上表彰還是要上,次次都得戴著大紅花,上台和領導互動一番,當然,大多情況寧父和寧母是都推拒了,他們沒幫上女兒讀書什麽,哪裏有臉上去說什麽自己如何如何幫了女兒。
不過其間也發生了一件“趣事”,人可能生來有種服從權威的心理,寧初夏上台領了不少表彰,她那頭短到極點的頭發,便也吸引了眾人注意。
不知是哪位家長開始流傳這個說法,說寧初夏之所以能考好,就是壯士斷腕地把頭發剪了,這不分心,自然能考好。
雖然寧初夏試圖解釋自己是考完才剪的頭發,可這還是耐不住大家追潮流的風氣,在之前的諸多長發、學生頭造型中,也新興起了“優秀頭”,這頭型沒個定論,總之就是剪短,男生剃光,女生則以男發為標準。
不過萬幸的是,據寧初夏觀察,這風氣基本沒影響到太多女生――否則她都要覺得自己活像後世拿著剪刀逼著別人剪頭發的教導主任,但是還是有不少男生不知是不是因此,剃了超短的平頭。
寧初夏受的幾次表彰,大多都給了獎勵,錢加起來,還是夠念兩年書,她最後在何老師的幫忙下,定了去H縣龍心中學念初中,對方開出了很好的條件,免學費、助學金,還讓寧初夏可以在一位未婚女教師家借住,每個月隻要象征性地交8角夥食住宿費,一年算下來,助學金都花不掉,當然,這其中也有條件,那就是寧初夏必須保持自己的成績穩定,何老師本來有些猶豫,可寧初夏很自信,她便幫忙應了下來。
在臨走之前,寧初夏也和何老師正式地過了禮,現在兩家已經是正式地結了幹親。
寧初夏這頭不用花錢,自然不會影響寧家開支,何老師對於能順利和寧初夏結上幹親尤為開心,還幫忙為寧初春和寧初秋找了認識的老師好好照顧。
這一整個假期,忙碌又充裕,總算到了離開的時候。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寧初夏的衣服早不太合身,不過還好,大多衣服在做的時候都留了餘量,收在了裏頭,隻要拆線放下來,便足夠用。
如果是連餘量都不夠的,則也有方法解決,就是再接上一截布料,雖然醜些,但總是能穿的。
寧母特地去扯了塊布,替寧初夏做了身新衣裳,她看過寧初夏自己收拾的行李,裏麵的衣服著實有些舊,她想起這幾年來,她著實沒幫寧初夏做過幾套衣服。
在這事上,寧初秋倒是待遇一樣,隻多了新的冬天棉襖,她隻要一凍到,就會高燒,所以當時給她置辦了新的冬裝。
現在既然要出去念書,總是要體麵一些。
去往縣城的車沒有直達的,得在正午之前到鎮上,然後在鎮上等車去縣裏。
何老師事先讓寧初夏同寧家人說了,她會在鎮上等寧初夏,然後陪著寧初夏到縣裏,她和那邊的老師有一麵之緣,能說兩句話讓對方多關照點寧初夏。
寧家人自然是應了,不過他們也確實送不了寧初夏,如果要送寧初夏到縣裏,這一來一回,恐怕不一定能趕上回來的車,可如果一家人要在縣裏住上一晚,又不太現實。
寧初夏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起床,昨天晚上,睡在旁邊的寧初秋哭到了半夜,她便也沒能睡著。
寧初秋當然是沒想吵寧初夏休息,她本以為自己咬著自己,不發出聲音的哭泣不會被人察覺,卻完全不知道,這同睡在一張床板之上,連身體發出的震動都會傳導到旁邊。
睡醒時,寧初秋都有了三四層的眼皮。
縣這個詞一聽就很遠,坐車是要花錢的,寧初夏以後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出生到現在沒有分開過的三兄妹,頭一次分開,便很是長久。
不說本就情緒化的寧初秋,就連寧初春,也一晚上沒睡著。
寧初夏低頭喝粥,今早是炒野菜配清粥。
炒菜費油,家中就連正午那頓都很少煮炒菜,這頓倒是難得的豐盛。
她喝了兩口粥,便看到那若隱若現的水煮荷包蛋,透著黃色泛紅的蛋黃,正臥在碗底。
寧初夏抬頭,就瞧見寧母迅速撇開的眼神,她沒問,隻是靜靜地吃著。
這好像是第一次得到的“特殊”。
以前是別人都有,她沒有;而今天卻是她有,別人都沒有。
吃過了飯,寧初夏也不因自己要離開就不做家務,她收著碗,餘光瞥到妹妹要阻攔,腳步便加快,進了廚房便開始清洗。
洗到半程,寧初夏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略沉,聽上去像是成年男人。
她沉著地把碗洗完,潑了髒水起身,果然一回頭就碰到正瞧著這眼神複雜的寧父。
“爸。”
寧父看著她把碗擺好,從兜裏掏出了個藍色方布,這布挺舊,邊緣都已經泛白,不過並不髒,這藍色方布被折疊成方形,鼓鼓囊囊地,像是包著什麽。
寧父直接將這布包塞到了寧初夏的手中,自己轉身就要走。
“爸,這是什麽?”
寧父被叫住,右手習慣性地點了點,焦躁時便想起了那根煙:“沒什麽,你表彰收到的錢。”他聲音低沉,“你考得好,這是獎勵你好好讀書的,哪有給我們的道理,我和你媽又不是不能幹活,哪要你出錢。”
表彰收到的錢,女兒每一次都交了,按照“傳統”,這錢是該交公的,可寧父和寧母商量過了,兩人都不想把這些錢用來補貼家用。
當然,他們又補了幾塊錢進去,家裏條件不怎麽樣,他們隻能做到全當給二女兒也出了份學費,把同另外兩個孩子學費一樣金額的錢放了進去,多的也做不了了,不過這個也不必說。
“以後,不要去賣頭發了,姑娘家的,哪有賣頭發的道理,多不好看。”寧父頓了頓,有句話一直晃蕩在心裏,可他還是沒說,“去了縣城,好好念書,別給人添麻煩。”
看著寧父消失的背影,寧初夏稍微打開布包瞥了一眼,便收進了兜裏,她心算能力很好,大概估計了下,就知道寧父和寧母添了錢進去。
寧父和寧母早上都和大隊請了假,到了點便準備出門,寧初夏正準備進屋拿行李,便正撞到背著她行李出來的寧初春。
寧初春一如既往的沉默,他甚至沒多看寧初夏一眼,隻是背著行李站到門口,手緊緊抓著帶子,用了力氣,怎麽看都不像是要鬆手的樣子。
這條平日裏三兄妹一起上學的路,這回走起來,比往日還要快些。
像是一晃神,就到了終點。
何老師已經拉著丈夫在路口等待,一等看到寧家人,便走了過來,何老師的丈夫李貴生,不等妻子說話,便從寧初春那接過了行李。
等等車就要到了。
寧初秋一把抱住了寧初夏,愛哭的人,總是隨時都會哭的,她眼淚砸下來,嗚咽著說:“你一個月一定要回來。”
“好。”
“我和哥哥,爸媽都會想你的。”
“我知道。”
寧初秋哭得厲害,聲音又小,聽不清說了什麽,隱隱約約寧初夏總覺得這其中混雜進去了一聲極小聲的道歉。
車到了,這輛去縣城的皮卡,後鬥已經坐了好些人,司機按了按喇叭,何老師忙抱歉道:“得上車了,這車趕時間。”
寧父點了點頭,隻說:“你去了別太麻煩何老師,好好讀書就是。”
也就隻夠說一句話的功夫,皮鬥後頭的門一放,三人往上一坐,旁邊的繩子一綁,這輛車便發動了。
嗡鳴的發動機響,和車輪摩擦地麵揚起的塵土,讓人甚至看不清車上的人,不一會,這輛車便遠了。
寧初秋含著淚看著遠方,已然模糊不清的姐姐的身影。
她再次地意識到,姐姐確實離開了。
她甚至覺得,姐姐就像離窩的鳥,揚起翅膀後飛起,盤旋著,可能未來就要在其他的地方建巢,不會再回來了。
“回家吧。”寧父是頭一個轉身的,他狀似淡然地往前走,剛剛那車輪揚起的沙子進了眼,眼角有些泛紅。
不是每一個離家者都會回首。
尤其是,連心都已經不在家中的人。
寧初夏沒有回頭看,隻是在顛簸中看著前方並不那麽好看的道路,她要往前前進,再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