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孤獨老者（二）
蘇沫茶聽得心驚肉跳，但還是壯著膽子聽了下去。禿鷹舔了舔幹裂的嘴皮子，又接著說道：“雖然我們十三鷹的武功高強，但是抵不住人家的連番攻擊。鬥了半個多時辰，已經折了一大半。黑衣人也死了十幾名。二樓、三樓的客房、走廊裏到處都是屍首，整個客棧成了一座修羅屠場。那群黑衣人開始屠殺的時候，我並不在一樓，因為身上的銀子輸光了，我剛好回房間裏取銀子。等到出來一看，屠戮已經開始了。隻幾個回合，我已經可以判斷出這些殺手們是衝著我們來的，而且是來要我們的命的。客棧裏應該不會留一個活口。我當時嚇得不敢下去了，心想著趕緊逃命吧。我趕忙竄到客棧的後院，剛爬到牆上，隻見外麵亮起了一圈火把，圍了好幾圈人已經將客棧團團包圍了。看來對方早已經謀劃好了，客棧裏別說是人，就是一隻蒼蠅也別想活著飛出去。”
蘇沫茶心想屠殺“天罡十三鷹”的肯定就是那夥勢力。他們先利用“天罡十三鷹”滅了蘇家滿門，然後再找機會除掉“天罡十三鷹”，手段之毒辣，聞所未聞。禿鷹又道：“你知道的。像我這種殺手是不怕死的。可是真到死亡臨近的時候，又害怕了。我簡直走路都發抖了，我在後院裏亂竄，聽著殺手們馬上就要衝過來了。最後我看到了角落位置的一間小屋，應該是茅房，專門供客棧裏的夥計和廚子們用的。我鬼使神差地鑽了進去，但是又一想對方等一下肯定會過來搜查的。為了活命，我將踏腳板掀開，慢慢下到了茅坑裏。那種茅坑裏埋著一口大缸，剛好我蹲下後屎尿可以覆蓋住我的身子。果然，馬上就聽到有殺手進來了。估計那位殺手也沒想到有人會不嫌汙穢躲進了茅坑裏，隻是看了一眼沒人就出去了。就這樣，我才算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聽他娓娓道出當年逃生的經曆，蘇沫茶不禁默然。堂堂“天罡十三鷹”的二當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會為了活命躲在茅坑裏，身上必然是沾滿了汙穢之物。他當時心裏的那種屈辱肯定達到了極點。蘇沫茶不禁想起三姐薔薇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藥王”孫思邈的名言：人命至重，有貴千金。意思是說人的生命是寶貴的，就是拿千金也不換。
他雖然是一名窮凶極惡的殺手，但是他的生命也是寶貴的，同樣值得他自己珍惜。牆角斜歪著的禿鷹目光遊離，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事發的那天晚上，追憶道：“我當時躲在茅坑裏，身上覆蓋了腐臭的屎尿。有好幾次我都想衝出來跟那幫黑衣人拚了算了。可是最終我還是忍住了。耳邊聽著廝殺聲越來越弱，我就知道客棧裏的人和我的兄弟們都倒下了，已經被屠戮殆盡。眼看著我的兄弟們一個個倒下，我卻不敢出去施救。什麽英雄好漢、江湖豪傑，說到底我禿鷹的骨子裏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是一個無恥的懦夫！”他越說越激動，甚至開始大聲咒罵自己。
蘇沫茶靜靜地坐著，仍由禿鷹歇斯底裏地發泄著。過了好一陣子，禿鷹的情緒漸漸平複了下來，頹然說道：“這些年，我時常半夜裏夢到我的那幫弟兄們，一個個都是一具具無頭屍身，伸長兩隻胳膊向我走來。他們痛恨我當時沒有跳下去救他們，所以來向我索命。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頭一沾枕頭，他們就晃晃悠悠地走來了。二十多年來，我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我禿鷹對不起我那幫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啊！”
堂堂一個七尺男兒，竟然當著一個小姑娘的麵兒，流下了悔恨的老淚。蘇沫茶輕輕走過去，蹲下身，伸手將手帕遞給了對方。禿鷹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看了她一眼，接過了手帕擦著眼淚。蘇沫茶安慰道：“禿鷹前輩，你不必自責。你心裏也明白，那種情況下，就算你出去了也救不了你的那幫弟兄們。客棧裏隻會多添一具屍體而已。何況危難之時趨吉避禍是人的天性。所以你根本沒有做錯。”
禿鷹止住了哭聲，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麵前的人。少時，他緩緩說道：“蘇姑娘，老夫十七歲靠著一身功夫成名江湖，一生沒佩服過什麽人。但是今日老夫佩服你。老夫是你蘇家的滅門仇人，可是你進來這麽久，從始至終連一句硬話都沒說過，始終是和顏悅色。而且在老夫悔恨難當之時，還在一直安慰老夫。老夫在你麵前，實在是自愧不如啊！”
蘇沫茶複又坐回到木桌子旁的長條板凳上，說道：“恨，要用萬恨去止息。大地受盡踐踏，都報以鮮花。何況我們這些主宰萬物生靈的人呢？我是成人之後，才得知自己的身世的。雖然我是個孤兒，打小沒有爹娘、親人陪伴。但義父卻對我很好，悉心把我撫育成人，而且教我識文習字，給我講很多做人的道理。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的身旁有很多關心我的人，給我營造了一個健康、平靜的成長環境。如今之所以舊案重提，我和我義父的初衷也隻是想要事情的真相，並不是說要跟誰誰誰去報仇。”
禿鷹聞言以手撐地站了起來，上前了兩步，麵帶疑惑地追問道：“義父？你說你是被你義父撫養大的？”蘇沫茶點了點頭，回道：“是的。聽義父說，我當時還不滿一周歲，是被我義父在馬圈的掏草缸裏救下的，然後就帶回了皇宮。”禿鷹一時瞠目結舌，搖了搖腦袋，咋呼道：“蘇姑娘，不對呀！老夫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起碼有三歲，已經可以咿咿呀呀地說一些吐字不很清晰的短句啦！”
窗外陰雨連綿，淅淅瀝瀝地連著下了半個多月。書房的桌案回潮，觸手一摸，有些黏手的感覺。胤礽披著一件紫袍，坐在桌案後的一把圈椅內，眼神愣愣的。索額圖覆滅後，最近幾個月，胤礽多次遭到皇阿瑪疾言厲色的訓斥，心理防線已經快要崩塌了。多次在夢裏，他都夢到自己被皇阿瑪廢黜了太子名位，幽禁於冷森森的宗人府中。
“嘭嘭嘭！”有人輕聲扣門。胤礽趕忙坐了起來，急道：“是阿離姐姐來了嗎？”門外傳來玉竹的聲音：“是的。阿離姑娘來了。”推開門，阿離穿了雨衣走了進來。玉竹取下她身上的雨衣，又拿出手帕擦了擦她身上抖落的雨水。胤礽起身關了門，望著阿離急道：“阿離姐姐，我該怎麽辦？我快要支撐不住了！再這麽下去，我快要瘋了！”
阿離緊緊握住他的手，拉著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鎮定地說道：“太子殿下，切勿自亂陣腳，以免給有心人可乘之機。局麵還遠遠沒到分崩離析的時候。”胤礽心下稍安，玉竹給二人各倒了一盅茶端了過來，然後坐到了一旁。阿離端起茶盅又放了下來，說道：“我知道索額圖離世對太子殿下的打擊很大，而且他的兒子——豐台大營提督阿爾吉善也被萬歲爺下旨處死，嚴重削弱了太子殿下的勢力。”
胤礽手捧著茶盅，歎道：“阿爾吉善一死，豐台大營的三萬多兵馬也付諸東流了。聽說現在是由一個什麽副將暫時署理豐台大營提督一職，而這個副將跟老八走的很近。索額圖覆滅一案的連鎖反應正在慢慢發酵，我的勢力在被其他阿哥勢力一點一點的蠶食。最近我召見了那些效忠我的朝臣們，發現他們言語間都是搖擺不定、唯唯諾諾的，根本不像以前那麽忠心耿耿了。估計他們是看我這個太子不討皇阿瑪歡心，開始尋找後路了。不過我也可以理解他們，自古都是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都是一幫趨炎附勢的小人，不足與之相謀！”
玉竹小心翼翼地插言道：“太子殿下，還是不要捕風捉影的好。畢竟那些朝臣們也是多年追隨您，出了索黨一案，他們應該是有些憂慮罷啦。我想他們對太子爺還是忠心耿耿的。”阿離附言道：“玉竹說得正是。太子殿下，千萬不可自己人懷疑自己人，還是要多多安撫一下他們的情緒。要讓他們看到太子殿下的臨危不懼和處亂不驚。畢竟您是太子一黨的主心骨，若是連您這根主心骨都自暴自棄了，還有什麽理由去讓那些朝臣們繼續追隨您呢？”
胤礽抿了口茶盅裏的香茶，情緒平靜了許多，問道：“隻是，我現在該怎麽辦呢？”阿離想了想，說道：“用心履行當朝太子的職責，為萬歲爺分憂。還有，無論萬歲爺說你什麽，你都要真誠地接受批評，萬萬不可頂嘴了。太子殿下，你要知道，他不是一位普通尋常的父親，而是整個大清國的君王。你們二人之間首先要論的是君臣之禮，而後才是父子之情。”胤礽道：“這點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敢忤逆皇阿瑪了。”
阿離將手中的茶盅放到麵前的方幾上，說道：“太子殿下，一方麵，不要在禦前出任何差錯。另一方麵，更重要的是要穩住那些追隨你的朝臣們，一定要溫言撫慰好他們。其他阿哥們可都是在虎視眈眈，要提防他們趁機拉攏你的那些朝臣們。要知道這個節骨眼兒上，那些朝臣們的心裏是非常脆弱的，經不住別人的三言兩語，說不定就改投別家門下了。俗語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若是失去了那些追隨你的朝臣們，你可就真成了一個光杆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