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陰陽兩隔(一)
幾乎在尚衣監監正阿離殞命的同一時間,刑部天牢外麵的大街上一片黑暗。由於已經夜深,四下裏連個鬼影子都看不著。不遠處走來一個瘋瘋癲癲的男子,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樣子,披頭散發,胡子拉碴的。此人正是阿離的心上人何書恒,隻見他手中拿著不知從哪裏撿來的一個窩窩頭,正有滋有味地啃著,不時發出嘿嘿的傻笑聲。
吃了幾口,何書恒忽而下意識地望著刑部天牢的高牆,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不時地晃動著腦袋。一陣莫名的夜風刮了過來,吹亂了何書恒肮髒淩亂的頭發。何書恒雙眼怔怔地望著森嚴的刑部高牆,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事,接著丟了手中的窩窩頭,蹲下來抱頭痛哭了起來。鼻涕、眼淚模糊了一臉。他猛然抬起頭,四下亂竄,嘴裏聲聲地呼喚道:“阿離!阿離!你在何處?”
四周無人回應,隻有無邊靜默的黑夜。何書恒癱坐在地上,眼神茫然:“阿離!你到底去哪兒了呢?我尋了你這麽多年,你到底在哪兒呢?”說罷麵露追憶之色。
當年,阿離、何書恒一起私奔,出了京城,阿離的爹爹就帶著一幫家丁追了過來。二人眼看要被追上,慌忙逃進了一片老林子裏。慌亂中,二人跑岔路了。何書恒落到了阿離爹爹的手中,家丁中剛好有個懂醫術的,獻了一條毒計。在老林子裏找到了一種迷魂草,逼迫何書恒吃了下去。何書恒吃下迷魂草後,整個人如昏死過去一般,毫無生氣。
阿離爹爹又四下命家丁們大喊“何書恒出了意外身死”,躲在暗處的阿離聽到後,趕忙現身,看到何書恒渾身血汙,不小心摔死了,於是肝腸寸斷地嚎啕大哭了起來。卻不知這一切都是阿離爹爹動的手腳。阿離帶著何書恒的“屍首”回了京城後,阿離爹爹還假心假意地為何書恒在城外選擇了一塊風水寶地,安葬了何書恒。實際上,阿離爹爹則是暗地裏將何書恒囚禁了起來。
阿離當時傷心欲絕,根本就沒有察覺這一切,一個人沉浸在心上人離世的巨大悲痛之中。何書恒喪事的頭七過後,阿離爹爹又開始過來勸她答應家族安排的聯姻,阿離自然是不肯答應,再一次逃離了家門。眼見阿離爹爹帶著家丁們就要追上來了,阿離逃到了宮門附近,剛巧看到了皇宮裏十三衙門尚衣監招聘繡娘的告示,於是毅然報名進宮,才算避開了追趕自己的那群人。
進宮後,阿離因為手工精巧,獲得了掌事姑姑的青睞,得以成為了一名尚衣監的正式繡娘,從此可以留在宮裏了。
阿離爹爹得知這一消息後,知道再也奈何不得自己的女兒,惱羞成怒將何書恒拉出來暴打了一頓,用一根狼牙棒狠狠地捶打了對方的頭部。何書恒被打得神智失常,瘋瘋癲癲地被趕了出來。
從此,一個滿腹經綸的書生不見了,紫禁城裏多了一個瘋瘋癲癲的乞丐。何書恒一個人流落在偌大的紫禁城裏,神誌時而清醒,時而昏聵。他靠著四處乞討過日子,清醒時就四處尋找阿離的下落,昏聵時就徹底淪為了一名乞丐,早已被糟蹋得不成人形。
而皇宮高牆之內的阿離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以為對方早已離開人世,所以鬱鬱寡歡地熬過了幾十年。直到今日,二人才算真正的陰陽兩相隔,此生再也不得複麵。
何書恒望了一陣子刑部的紅色高牆,忽而傻傻發笑起來,站起身來手舞足蹈著向前走去,口中依然聲聲地呼喚著“阿離”。聲音百轉千回,飄飄悠悠地傳入了深夜裏的大街小巷之中,最終堙沒在了黢黑的夜色裏。何書恒也隨著那聲音走入了巷子裏,不知要去往哪地方。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無論他走遍紫禁城的大街小巷,大清國的萬水千山,此生將決不可能再期遇自己的心上人阿離。
妙峰山位於京師以西門頭溝境內,以“古刹”、“奇鬆”、“怪石”、“異卉”而聞名。屬太行山餘脈,主峰海拔高達三千餘尺,山勢峭拔,有日出、晚霞、霧凇、山市等時令景觀和千畝玫瑰花,還有直隸省內規模最大的傳統朝聖廟會等。每到廟會時節,來上香的遊人摩肩接踵,乃是京師附近的第一大香火廟會。
紫霞一線天位於妙峰山西側,幾處獨立的景觀掩映於一條溝穀內,穀口兩塊巨大的山石擠靠在一起,遮天蔽日,隻留下一線的縫隙。兩塊石頭均有名字,一塊叫“猿人石”,另一塊岩石為“神來石”。由於沒有其它特別的景觀,所以來此處的遊人相對稀少。長此以往下去,倒成了一個清淨去處。
溝穀的一處山坳裏,立了一座新墳包,黃色的新土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顯眼。墳包上插著一根引魂幡。引魂幡是用一幅三尺多長的紅布,上端鑲一塊三角形黑布幡頭,紅布撕成三幅,中幅寬,邊條窄而略短。下邊鑲上五指狀黑穗,中幅下邊鑲鋸齒狀黑穗。
墳包的“門臉”位置立了一座石碑,上麵卻空無一字。蘇沫茶著一身雪白的素服跪在石碑前,身後站著穆碩,二人皆是神情默然。蘇沫茶化著紙錢,右手握著一個細腰酒瓶,喝了一口,沉聲道:“穆碩,你知道嗎?我是在城南的亂葬崗的死人堆裏扒了小半個時辰,才找到大姐的屍首的。聽人說那個地方專門丟棄死囚犯的屍體和宮裏暴斃而亡的宮人們的屍體。找到屍首的時候,大姐渾身肮髒不堪,已經不成樣子。幸好天氣涼,屍首沒有腐爛。大姐的屍首就跟著那些腐敗潰爛的屍首摻和在一起。大姐那樣一個遺世獨立、品性高潔的女子,卻死在了一片汙穢裏。你說他們為什麽那樣狠毒?連一個弱女子都不肯放過?太子黨不是已經徹底倒台了嗎?他們的陰謀不是已經得逞了嗎?為什麽還要趕盡殺絕?”
穆碩依然是表情默然,盯著麵前的無字石碑,答道:“如果將來四爺黨倒台,我的下場會比你大姐慘一百倍。她好歹還有一具囫圇屍首。隻怕我到時候連屍首都沒有,會被八爺黨的人挫骨揚灰。”
蘇沫茶扭過頭望著他,麵露驚恐之色。穆碩道:“我說的是事實。朝堂上的權力之爭遠比戰場要血腥百倍。大清國最慘絕人寰的戰場就在乾清宮內。人一旦進入了乾清宮裏,就不再是一個正常的人了,而是一具具權力控製下的行屍走肉。他們為了獲取更大的權力、無上的尊榮,開始武裝到牙齒,互相撕咬,互相爭鬥,互相拚殺。權力之間的爭鬥是最原始的,卻也是最殘酷的。”
蘇沫茶又喝了口酒,給麵前的火堆又添了一遝紙錢。穆碩說道:“你三姐的死因有些眉目了。據我手下的粘杆侍衛稟報,流放隊伍進入山神廟躲避風雪時,有一位上山撿柴的老伯看到了一隊人馬。有馬車還有十多個人,都帶著刀。那老伯害怕就趕緊溜了。可以肯定流放隊伍就是被這夥人殺害的,然後放火來了個毀屍滅跡。”
“這夥人是誰?”蘇沫茶一頁一頁地放著紙錢,看著紙錢在火光中顫抖。穆碩的目光飄向了遠處,道:“是八爺黨的人。那老伯開溜之前看到了馬車上下來了一個人,是一名女子。由於相隔比較遠,他也沒看清楚長相。但是據他描述那名女子長相很美,從身形判斷應該就是你的二姐紫蝶姑娘。後來我又去宮中調查了一下,發現紫蝶姑娘那幾日剛好離開了京城,說是出宮辦一樁案子去了。”
蘇沫茶心一慌,失手碰翻了火堆旁邊的酒瓶,酒水嘩嘩地流了出來。“又是她?我的好二姐。”話音剛落,忽聽一個聲音接了上來:“四妹,你喚我做什麽?”隻見紫蝶一人拎著個食盒施施然走了過來。蘇沫茶緩緩起身,拎著手裏的酒瓶子灌了口酒,衝穆碩道:“穆碩,麻煩你先回避一下。我與我二姐有話要說。”穆碩看了眼蘇沫茶,複又看了眼紫蝶,向山坳外麵走去。
待穆碩走到紫蝶身旁時,對方低首致意:“紫蝶見過穆首領大人,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呢。”穆碩禮貌地點頭致意,想了想說道:“確實是初次相見。不過,以後見麵的機會應該會很多。我先告辭了。”人緩緩向山坳外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