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早晨七點, 朝陽升起。


  連奚和蘇驕一起走出蘇城公安局大門。兩人抬頭看向東方那輪冉冉升起的太陽,重重吐出一口氣,接著對視一眼, 無需言語,有些話一點就通――


  黑(戶)無常的身份證明可怎麽辦呐!


  蘇驕開始出主意:“要不就說他是個超生的黑戶,逃計劃生育弄的二胎,重新給他上個戶口!”


  連奚一針見血:“那父母是誰。”


  蘇驕一咬牙:“爸媽一生出來覺得太醜, 直接扔路邊不要了!”


  連奚麵無表情:“……”


  “這話你當著人家黑無常的麵再說一遍。”


  蘇驕:“那你說怎麽辦嘛!”


  蘇驕這破主意看似有點意思,但仔細一想, 全是漏洞,至少連奚覺得, 那個吳副隊肯定一眼就能察覺不對。


  你說捩總是二胎超生, 爸媽沒給上戶口。行,這就算過了。


  你說捩總長得太醜爸媽一看就不要了……好吧, 就當警|察們都瞎了,審美奇葩, 讓你糊弄過去。


  可是現代社會, 不可能有人活了二十多年, 沒在社會上留下一絲痕跡。除非是山中的野人,或者從小乞討、四處為家的流浪兒。就這, 在創建和諧社會的今天, 後者都如鳳毛麟角, 想找到一個比登天還難。


  連奚抿緊了嘴唇:“我來想辦法。”


  蘇驕好奇道:“你有辦法?雖然咱們用黑鬼差緊急出差、突然走了來拖延時間,但人家說了,讓那個黑鬼差這周出差回來, 就立刻去公安局補錄筆錄。”


  連奚沉默片刻:“這事就交給我吧。”


  蘇驕悄咪咪地看了他一眼,小聲嘀咕:“你居然還能有辦法, 我咋這麽不信呢……”


  連奚沒再回話。


  連奚說要解決這件事,就是真的要解決。


  真的不能再糊弄下去了。


  上次房產中介小劉要看捩總的身份證,連奚愁禿了頭,當天晚上連夜P了個身份證照片,發給了小劉,就算掩蓋過去了。但警|察不是房產中介,人家公安局的身份信息都是聯網的,一張簡簡單單的P圖當然騙不過警|察的火眼金睛。


  從公安局出來,穿過兩條馬路。


  連奚心裏正煩著,他一個抬頭,看向對麵馬路對麵。


  視線倏地頓住。


  寬闊的斑馬線盡頭,一身黑衣、淡漠閑雅的男人站在行道樹下,右手插著口袋,左手拿著無常證,垂眸不知道在看什麽。仿佛察覺到連奚的視線,捩臣同樣抬起頭,望向了他。


  在被樹蔭掩蓋的地方,漫天金光散漫開來,簇擁起中間那個沉穩俊美的男人。


  不知怎的,連奚多看了幾秒。


  紅燈變綠,他抬步,走向馬路對麵。


  捩總早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這裏離他們租住的小區還挺近,三人一起步行回家。


  走著走著。


  捩臣:“什麽叫出差。”


  連奚一愣,轉首看向他,還沒開口,一旁的蘇驕先咋咋呼呼道:“出差你都不知道,就是你出遠門,到外地工作!”


  “哦。”捩總意味深長道:“比如我出差到鹽城,在他們的地盤工作……”


  連奚下意識地接道:“搶他們業績?”


  蘇驕瞪大眼:“啊?”


  捩臣望了連奚一眼,笑了:“我懂了。”


  出差=搶業績。


  連奚:“……”


  雖然不知道你懂什麽了,但感覺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一路上,連奚凝神思索自己該怎麽給捩總搞個身份證,他並沒有注意到,身旁的男人時不時地瞄他兩眼。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絢爛耀眼的朝霞下,青年站在馬路對麵,清風吹起額前碎發,陽光照耀白皙的皮膚,泛起如玉般的光澤。而那雙清澈燦爛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自己……


  黑無常雙手插著口袋,心中莫名閃過一句話。


  北漠廣寒之庭的月髓好像也是這樣的顏色……


  嗯等等,北漠廣寒之庭是什麽?

  黑無常大人忽然蹙起長眉,陷入沉思。


  ***

  回到家中,忙了一整晚通宵未眠,連奚卻沒有立刻休息。


  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想了很久,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連奚打開手機通訊錄,找到一個許久沒有聯係過的名字,撥打電話。


  過了幾秒,手機被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清爽的男聲:“連奚,怎麽突然想起來給我打電話?”


  連奚的手指微微屈張,半晌,他道:“那個,不好意思,陳凱,有個事……想請你幫幫忙。”


  此時此刻,蘇城某商場,港式茶餐廳。


  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男人走出店門,找了個安靜的角落,他一手拿著手機,笑道:“嗨,畢業一年多,我還以為就你這種社恐死宅,大概這輩子都不會主動聯係我們幾個了。別這麽客氣,怎麽說也住在一起四年,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直接說。”


  陳凱話音剛落,電話那頭,傳來很久沒聯係過的大學室友的聲音:“就是我有個朋友,他現在是個黑戶,沒身份證。”


  陳凱皺了眉:“什麽情況,二胎超生?”


  連奚:“有點複雜。我之前在群裏看到,你好像和咳……你好像和警察局副局長的女兒在談戀愛,就想問問你能不能幫忙上個戶口。我保證這人絕對身家清白,除了是個黑戶。”


  陳凱笑了:“我能不相信你麽,都是小事,你的人品我信得過。不過話說回來,我女朋友是副局長女兒這事你都知道,說,是不是我和老趙那幾個家夥在宿舍群裏聊天的時候,你一直偷偷窺屏?”


  連奚幹笑道:“……被你發現了。”


  陳凱:“行了,知道你是個社恐,這事應該沒什麽問題。我先給你問下怎麽搞,需要什麽資料的話我下午發給你。”


  連奚:“真是太謝謝了!”


  陳凱微笑道:“客氣什麽。哦對了,我想起一件事。上個月聽老趙說,你的直播有點起色啊。”


  連奚:“是有點。”


  陳凱哈哈笑道:“是不是還拿我的鬼故事去嚇人了?”


  連奚一愣:“……又被你發現了。”


  陳凱:“哈哈哈,不是我發現的,是老趙那天在看鬥牙直播,在首頁看到你的名字,他就點進去了,結果你正好在講我的那個鬼故事。沒想到你還記得啊,那都是我瞎編的。”


  連奚:“……咳,不好意思,說了你的故事。”


  “這有啥不好意思的,哈哈。”陳凱:“好了,我和我媽,還有我女朋友正在吃早飯呢。正好我給你問問她怎麽搞戶口的事,先掛了。”


  連奚:“好的,謝謝你了,等你消息。”


  掛斷電話,男人推開茶餐廳的玻璃門,走入店內。他穿著一身昂貴的淺色西裝,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大步走向餐廳靠窗的位置。那裏是整個商場最好的觀景點之一,可遠觀蘇城美麗的湖景。隻見碧波蕩漾,天清雲闊。


  陳凱笑著走過去:“媽,倩倩,在聊什麽呢?”


  略顯富態的中年婦女笑道:“聽倩倩說你上大學時候的事呢。”她招呼兒子坐下。


  陳凱拉開椅子,坐在女友身旁。


  被叫做倩倩的女孩長相一般,但氣質清純,笑起來有兩個甜美的酒窩。然而比起坐在她身旁的男友,她確實有些遜色。


  上學的時候,陳凱是蘇城大學有名的帥哥,名副其實的校草。


  其實很多女生私底下也說過,陳凱的室友連奚比他長得更帥,但無奈連奚從來不參加集體活動,整天宅著不露麵。不像陳凱,又是學生會副會長,又年年拿一等獎學金。於是蘇大校草之名就落在了陳凱頭上。


  幸福的女生挽住了男友的胳膊,將頭枕著他的肩膀,笑盈盈道:“我在和阿姨說你大學時候,成績特別好,好多女生喜歡你呢。”


  陳凱笑著捏了捏女友的臉頰:“那我不是隻喜歡你麽。”


  看著兒子和女友甜蜜的模樣,陳母頗感欣慰,這個時候她不介意稍微揭短一下兒子,讓兒媳婦也來聽聽兒子小時候的糗事:“倩倩啊,有件事你倒是說錯了,小凱可不是從小到大就成績這麽好的。他小學時候可調皮了,成績也不好,初中他居然能考上鹽中,我們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當然,是交錢進去的。不過鹽中可不一樣,不是你想交錢就能進的,還有分數要求。不管怎麽說,當時小凱考上了鹽中的交錢分數線,我和他爸已經很開心了。”


  倩倩瞪圓了眼:“啊,還有這種事。”


  陳母:“可不是。我記得是初一軍訓的時候吧,小凱你還記得麽,你當時住校,學校搞軍訓,你不知道怎麽偷偷跑出宿舍,跑到學校那個什麽小樹林,還昏了過去。第二天早上保安發現了,趕緊把你和你室友送到醫務室,但你們怎麽都醒不過來……好像是,是撞到頭了?老師聯係我和你爸的時候,可把我們嚇壞了。”


  陳凱對女友寵溺地笑,解釋道:“那個時候我調皮,半夜跑出宿舍去玩。”


  陳母:“可不是,你爸那次氣得打了你好幾下。不過從那以後你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突然好好學習,也不調皮搗蛋了,特別乖特別孝順,成績一下子就進了班級前十,老師都說不可能。”


  女友好奇地看著自己的男朋友:“你是怎麽突然變化這麽大的呀。”


  似乎是因為母親講自己小時候的糗事,英俊帥氣的男生十分無奈,又不得不向這兩位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女性服軟。陳凱認認真真地想了很久,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聲音平靜:“大概是因為死過一次,所以就覺得,不能再浪費生命?”


  倩倩愣住:“死過一次?”


  陳凱抱怨地看向自己的母親:“爸那次在醫務室,簡直把我往死裏打,都不給我一點麵子。”


  陳母嗔怒地瞪著兒子:“還不是因為你調皮?”


  陳凱舉手投降:“好好好,都是我的錯。”


  茶餐廳裏響起溫馨歡樂的笑聲。


  ***

  傍晚,三人休息結束,連奚和捩臣幫蘇驕搬家。


  蘇驕感動不已:“好兄弟,感動華夏好室友!”他拍了拍連奚的肩膀,正要去拍捩總的肩膀,看著黑無常大人冷淡的表情……


  “額。”蘇驕默默收起胳膊。


  去蘇大的路上,蘇驕悄悄地戳連奚:“他怎麽會來幫我搬東西。”


  連奚想了想:“你猜?”


  蘇驕:“……”


  蘇驕:“哼,我猜你也不知道!”黑無常的心思你不要猜!

  我不知道?


  連奚懶得搭理他。


  蘇驕的宿舍因為剛死了人,被警|察封著,到現在都有幾個刑警留在現場,拍照采集證據。本來三人不好進去,然而正巧留在現場的一個小警|察之前在警局見過他們。


  小刑警打量著蘇驕,笑道:“嗬嗬,來拿行李,不敢再住了?”


  蘇驕幹笑道:“對……”


  小刑警:“行,進去吧。我們這也弄好了,案子應該沒什麽大問題,但你們進去拿了東西就得走。”


  三人趕緊進屋。


  沒過多久,門外的警|察也都走光了。


  蘇驕鬆了口氣:“這也太倒黴了吧,我這輩子再也不想住宿舍了!”


  想搬行李,首先得收拾東西。


  連奚:“你就住了半個多月,怎麽買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蘇驕收行李收得欲哭無淚:“我也不知道啊!”


  連奚想了想,也幫著開始收東西。


  他們哼哧哼哧地收拾著,門外走廊傳來學生說話的聲音。


  “聽說了麽,是劉皓殺了謝澤!”


  “你這他媽老黃曆了好吧,誰不知道,劉皓好像當場就認了,淩晨就被帶走了。”


  “誒你知道他倆到底怎麽回事麽,以前不是關係挺好的麽。”


  “女人唄。”


  “女人?”第三個聲音插了進來:“你們懂什麽,孫燕就是個引子。謝澤去年出軌孫燕,瞞著他女朋友搞的事,你們不知道吧,嘿嘿,我都知道。孫燕這姑娘是真的婊,謝澤偷偷摸摸跟她搞,她就樂意,謝澤分手了,她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上個月,劉皓又跟孫燕搞到一起了,還讓謝澤知道了。”


  “哇曬,這算啥,三人行。”


  “三人行個屁,就劉皓跟孫燕,謝澤沒摻和進去。但我聽我公安局裏的舅舅說,謝澤知道這事後,一直敲詐勒索劉皓!”


  “不會吧,謝澤看上去不是這樣的人啊。”


  “你不懂,劉皓女朋友是誰你們不知道吧,是肖佳肖學姐,肖老師的獨生女,可寶貝著呢。劉皓跟他導師的女兒談戀愛,他要是出軌被發現了,你覺得他能有好果子吃?說不定研究生都不能畢業!他肯定不敢讓肖佳知道啊,這就被謝澤勒索了,又是幫謝澤寫論文,又是給謝澤錢。這次的□□,是下個月的導師推薦資格,謝澤讓劉皓讓給他,劉皓這就怒從中來,殺人了。”


  “那孫燕會不會劉皓殺的?”


  三人說話的聲音漸行漸遠。


  良久,蘇驕愣愣地看著舍友空蕩蕩的床位:“我真看不出來他們是這樣的人,他真的人很好的啊……”


  連奚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張幹淨整潔的床。


  這世上,每個人都戴著麵具在活。


  麵具戴久了,長到臉上,粘著肉……


  就再也摘不下來了。


  ……


  好不容易收拾好東西,連奚和蘇驕抬起頭,忽然發現……


  “臥槽,黑鬼差呢?”


  連奚也有些驚訝:“剛才還看到他在。”


  蘇驕:“艸,他不會看到我們收拾好東西就給跑了吧!這特麽就是幫我搬家?!”


  連奚微微蹙眉,他站起身。忽然,似乎意識到什麽,連奚目光一凜,轉首看向窗外。


  與此同時。


  夕陽昏黃的光照拂在研究生宿舍樓的牆體上,泛著斑駁老舊的顏色。


  不斷有學生進出宿舍樓去食堂吃飯,他們有說有笑,勾肩搭背,並沒有人注意到站在一樓大門旁的黑衣男人。


  捩臣站在蘇城大學研究生宿舍樓樓下,他雙手插著口袋,輕輕抬頭,看著玻璃門上貼著的一張電費催繳通知單。


  ……電費。


  是什麽?

  黑無常大人慢慢歪了頭。


  黃昏的風溫暖曛人,一陣微涼的風倏地吹過男人的發絲。


  忽然,世界安靜了。


  身旁來來往往的學生們不再那麽嘈雜吵鬧,風聲也變得無比緩慢。餘光裏好像瞥見了什麽白色的影子,那影子有著非比尋常的魔力,吸引著人忍不住地看向它,再看向它……


  捩臣轉過頭,看向那個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大門角落、破舊安靜的小白鴿。


  殘破凹凸的陶瓷外殼,漆黑深邃的眼睛,鮮紅如血的嘴巴。


  捩臣低著頭,靜靜地看著,看著。


  接著,他望向鴿子脖子上刻著的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


  “……”


  “嗯?”


  “夢想?業績拿第一算麽?”


  小白鴿:“……???”


  啥?

  夕陽下,男人看著小白鴿那雙幽黑的眼,慢慢笑了:“有點意思,搶了我兩個業績……”


  “你很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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