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澤 十二

  在那個夏日,少年們在野地激情大戰,把子彈傾瀉光後,望著空空的彈夾,陷入了極大的空虛,當他們躺在樹蔭下,太陽烈毒的熱度就不再直接侵擾他們,不過周圍的空氣依舊燥熱,帶著草木汁液被蒸發後的臭味。幾個男孩捉來一把蒼耳子,朝大家身上丟。


  在邊澤記憶裏,這樣無聊的日子在他升學進了初中後就真的很少了,甚至應該說,沒有。所以在多年後一個雷雨的夜晚,身旁躺著老婆兒子的時候,他就回想起了那一天,他站在樹下,對著一臉懵逼的小夥伴們高呼要去闖蕩遠方。


  計劃籌備了三天,兩天半用來暢想和玩耍,剩下半天才真的計劃了一番,主要還是準備路上盤纏和幹糧的花費。為了防止被定位,手機是不能帶的,李三兒帶了一塊老年機,板磚似的。


  臨走的時候其實是有四個人,到了火車站就剩下三個,最後上車的就倆。這幫同學夥伴,一個個雖然都隻有十一二的年紀,表演退堂鼓卻至少得有二三十年的功力了。


  邊澤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他就是告訴自己別去想,等上了車,就沒有後悔藥了。


  做任何事情,都是知易行難,計劃簡陋粗糙到隻有搭車和準備口糧,因此剩餘一切突發狀況都需要臨場的應變。


  這一趟火車上,首先要考慮的就是陌生人。在行進過程中,通常隻會有駕駛員和乘務員,集中在前麵兩節車廂,不會走動。而到了車站,就會有裝卸貨物的工人,檢查載貨車廂的工作人員。


  這些都不必太過擔心,隻要躲藏得夠隱蔽,通常不會被發現。還有一類人才是真正需要擔心的。


  那些搭車客。


  這也是一個傳說,搭車客就是江湖人,各式各樣的,有跑單幫的,有算命的,有掮客,甚至有逃犯,有扒手,有人販子。有男有女,有老頭也有年輕人,都是神神秘秘,一旦有小孩遇到這些人,通常都不會有好下場。


  夜晚,夏季的雲翻滾著雷電。


  李三兒憂愁地問,“阿澤哥,你說待會兒會不會下雨啊?”


  外麵雷聲滾滾,電光閃爍在山脊上,邊澤嗅著夜晚濕潤的風,點點頭,“下雨我們把車門拉上就行。”


  運貨的車廂門闊大厚重,通常都是敞開著的,一旦合攏,就是密閉空間,也沒有透風的窗口。


  “那會不會憋死?”


  “留一點兒縫隙就行。”邊澤繼續啃他的飯團,煸炒過的雪菜有著不遜於海味的鮮美,發酵產生的大量遊離氨基酸是風味因子的主要來源,或許還帶著媽媽手汗裏的鈉離子呢,假如用動物油煸炒,說不定還會更香一些。風也吹不散飯團的滋味。


  李三兒咽了咽口水。邊澤加緊啃了兩口,把剩下小半個飯團遞給夥伴,“吃唄。”


  “嘿嘿,我不餓,就是饞了。”李三兒接過飯團,不會在意可能存在的口水,那都是無所謂的小潔癖,他們已經過了討論間接接吻的年紀了,吃到嘴裏的東西才是實在的。


  “嗯。拿個小麵包給我,有來有回嘛。”


  小麵包是香香軟軟的流水線產品,產品本身的味道就像是標簽一樣,和名字綁定在一起,隻要嚐過這些零食,下一次,哪怕隻看到包裝盒就能記起那滋味。


  就像現在,邊澤咂咂嘴,還能回憶起小麵包的味道,可他怎麽也想不起媽媽做的飯團的味道了,當然,現在想吃還來得及,也依舊會很好吃,家裏醃菜的壇子裏的菌種還記得如何生產出讓人歡愉的因子。隻是,再也不會是那天晚上的味道了。


  鬱姝寧笑話他矯情。


  “不準打岔,不準打岔呀。”邊澤把妻子的腦袋捧起來,湊上去用鼻頭逗耍她的鼻尖,鬱姝寧嬉笑起來,“好好好,我不說話行吧。”


  後半夜,淅淅瀝瀝的雨下起來了,從車門處漏進來,打濕了兩個男孩各自的戰壕,他們關上了左側的車門,將右側漏開一條縫,雨是隨著風一起來的,擋住風向的一麵,就不用擔心淋濕,半封閉的車廂有著小家一樣的溫暖。


  雷聲越來越大,丘陵地帶不穩定的大氣狀態在夏季是最瘋的。老是聽說有落地雷打壞電線家具什麽的,這裏的人最怕就是死在落地雷上,那是人生絕對的暴卒,比溺死、墜樓死,被人害死來得更恐怖得多。


  李三兒吃完了飯團開始睡覺,邊澤一時間都沒注意到,他呆呆地望著山那兒奔流的電枝,大氣的放電是多彩的,在這個夜晚,是藍紫摻雜,間或有森白的雷氣,電流一霎一霎,但也是有走勢的,從一點開始,朝一個方向蔓延,從主幹蔓延出細支,有時候是長條的龍蛇形貌,有時候有像是綻放的花一樣繁盛。


  電流都像是二維上平麵的畫作,隻是以天空為布,雲氣為墨。沒什麽了不起的,邊澤看著山上深翠的林木在電光裏蒙著瓷白的輪廓,說起來,那也是夢一樣的場景呢。當他在多年後訴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他也分不清這究竟是親眼目睹,還是自己的幻想,邊澤隻是享受自己說故事的時候,妻子眼裏的星光。


  火車一路遠離,走出了被烏雲籠罩的區域,山在地平線上隻留下一帶矮矮的凸起的形狀,此時他就能借著漏出來的星月的光芒,清晰看到烏雲堆砌的模樣,厚厚的,得有十數公裏的雲層,像一塊髒兮兮的黑布。忽然,從雷雲裏閃出一團怪異的白光,球形,就像是一個沉甸甸的氣球一樣,緩緩下墜,在一處平滑的山脊上滾動起來。


  邊澤急忙呼喚李三兒,但他睡得非常沉,邊澤翻出李三兒兜裏的老年機,用讓人心酸的相機功能拍下來一張模糊的照片,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目睹球形閃電。


  鬱姝寧用懷疑的語氣發問:“真的假的?你怕不是在說夢話哦。”


  “當然是真的!”


  “那照片呢,給我看看。”


  “照片我記得打印出來了的,不過找不到了,那個老年機也是,早就被收廢品的拿走了。”


  “那就是假的嘛。”


  邊澤左右無法證實自己的說法,其實他心裏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過球形閃電,無可奈何,他隻好略過這個話題。


  火車從黑夜駛向黎明,當悠長的汽笛聲響起,火車開始減速進站,邊澤把李三兒叫醒,然後各自躲在一個板條箱裏以期混過檢查。


  在火車減速的時候,半掩的車門忽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拉開,一個結實的男人跳進了車廂裏來。


  這是一個搭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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