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 中

  “你們,是和尚?”


  “對。”老鞭低著頭,努力把自己奔放的胸毛壓進衣領裏,周圍幾個弟兄們要麽捂著臉,要麽抄著手,擋住傷疤和斷指。


  “可我怎麽覺著,你們像土匪啊?”


  “絕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誰要是說我們是土匪,那就是對佛祖他老人家不敬,佛爺不高興了,我們得把那個說話的給點了天燈了!”老鞭努力表現出通情達理的樣子。


  “啊!是是是,您哥幾位肯定是和尚,來來來,請。”


  大河村的裏正是個老瞎子,聽到和尚來了,他急忙就迎出來,大聲說,“和尚好,和尚好!”


  “老頭好,老頭好!”土匪們一個個也打招呼。


  裏正笑眯眯的,咧開滿是爛牙的嘴,看著像一個飄著死魚的臭水坑,“和尚們來了,大師們,要化緣,還是要歇腳啊?來的都正是時候,那什麽,村口一戶人家昨天剛死了男人,你們好心給辦個法事吧。”


  弟兄們很為難,“大哥,沒辦過法事呀。”


  “叫什麽大哥!叫方丈!”


  “方大哥,先別管叫什麽了,那個老不死的要我們給死人做法事了!”


  “那就做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殺頭的買賣都做過,做個法事,能掉你一塊肉了?走,先吃飯去。”


  大河村的飯食就是魚,在祠堂外麵擺流水席,鯰魚鯽魚黑魚草魚,青的紅的黑的白的,做法不外乎清蒸和醃臘,一桌子全魚宴端上來,腥味和鮮味混衝,裝和尚的土匪們險些沒吐出來。實在是吃太多魚了,見著魚害怕。


  老鞭麵不改色,抄起筷子就吃,把周圍人嚇壞了,原來給和尚吃的還沒上來,都是些野菜糍粑,村人議論紛紛,哪有吃肉的和尚。


  弟兄們有跟著大哥吃魚的,也有去搶野菜糍粑的。一個個吃相都不甚好看,鬧出來的動靜賽豬圈似的。


  老鞭吃飽了,站起來朝四麵鄉親團團抱拳,“家人們,吃了這一頓,以後大家夥都是連骨肉的親戚了,我黑風寺大方丈從來說一不二,不就是做法事嘛,沒問題!”


  “大哥醉了?”


  “不,我看大哥沒醉,他醒著呢。”


  老鞭以前真念過幾年經,這麽多年土匪的生涯,佛經的字眼就像是水底的石板一樣,衝刷得差不多利索了,留下那麽隻言片語,還透著點光,他就用自個兒的話,把經文一串,於是就成了土匪經了。


  許多話一旦被他念出來就會很荒誕不經,於是他就含混著,似牙疼抽氣一樣地誦經,“如是我聞啊,爾時佛爺在西國孤獨園,和一幫子聽經的弟兄,千把來號人物都到齊咯。那時候佛爺領著飯盆和弟兄一塊兒上門討飯,城裏每家每戶都被他訛了一筆,吃了飯又回了老巢,把腳洗幹淨,坐炕上開始嘮嗑。”


  他在這邊念經,弟兄們敲鑼打鼓,死人放在棺材裏,要守靈的,所以說當和尚規矩多,不如當土匪自在。後半夜,村人都走了,留這幫假和尚守夜,二當家的一個不留神睡過去,歪頭把供桌的油燈還打翻了,火點著油流進了棺材裏,壽衣也燒起來,火騰騰的。


  老鞭趕忙把幾個人抽起來,叫他們幫著救火,但不想,那棺材裏的火燒得很大,潑水也澆不滅,眼看棺材變成火盆了,為了怕把棚頂撩著塌下來,哥幾個都躲到外麵,後半夜村子熱鬧起來,有人大喊走水了!於是家家戶戶都跑出人來。


  黑風寺的假和尚們正點人頭,“大哥!三哥不見了!”


  三當家的這時候從人寡婦家窗戶翻出來,僧衣都不齊整。老鞭氣得打了他一腦袋,“人家寡婦剛死了男人,你小子就溜進去了?”


  三當家笑嘻嘻的,“這不浪費了嘛。再說人家也中意咱。”他人高馬大,形貌好看,確實招婦女稀罕。


  和尚們守靈把人守沒了,這下大河村百姓都鬧起來,一定要老鞭給個說法。


  老鞭說,剛才門外跑過去一隻大蟲,跳進來要吃人,多虧他們佛法伏虎,最後那大蟲口中噴出一朵火焰來,把棺材裏的人燒死了。


  他本來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村人們都被駭破了膽子,一個個瘋叫著大蟲!有大蟲!


  男人跳上房頂,女人躲進床底,小孩攀上樹枝,老人撅起屁股,家禽飛上天,白鷺跳進河,魚從水裏逃出來,家裏的狗收拾好行李,啃著驢尾巴,一同跑出去村外,遠走天涯了。


  大蟲來了!


  白色的大蟲,眼睛是藍的,紫的,綠的,青的,生氣的時候皮上的花紋發紅,死掉的時候皮上的花紋發紫,一口黃牙,就像是抽煙鬼一樣,噴吐雲氣,咆哮起來山都要發抖,河水要斷流。


  黑風寨的弟兄們一聽到這樣的話,頓時又驚又懼,圍起來問大哥。


  老鞭說,“屁話,什麽大蟲,當然是假的。”


  他是這麽說的,可村人卻不認為,他們一定要和尚們再施展伏虎的手段,去村外把躲起來的大蟲給降伏了,若不能降伏,殺了也好。


  三當家叫起來,“哪有這種道理,哪有這種道理!我們當土……和尚的,哪能大蟲呢,這事兒啊,要我看,得你們自己來。我們和尚要走了。”


  “不準走!不準走!”那從房頂撲過來的,從床底竄出來的,從樹上跳下來的,從地裏抬起來的,從天上飛回來的,從水裏跑出來的,從遠方趕回來的,人,鬼,驢子、狗和鳥,一發麵目猙獰,要強留下他們了。


  老鞭站出來說,“好了!我去捉!我是大方丈,隻有我有這種本領。”


  那時節,清晨和傍晚霧氣彌漫,到了夜裏,莫說是伸手不見五指,天上星月都躲匿雲後,大地一片蒼黑,隻有零星鬼火和野貓的眼睛飄搖著。極遠處閃著幽幽的光,一霎一霎,大河靜靜奔流,隻隱約發出骨碌碌的水聲。


  老鞭就是在這樣一個黑咕隆咚的夜晚出發的,扛著方便鏟,拿著一支火把,腦袋油亮油亮,反射火光,假和尚們和村人都在路口看著他走遠去,慢慢進入霧裏。


  當初老大哥好像也是這麽死的,被霧氣淹死了,原地連墳都沒一塊。


  大家巴望著,初時見老鞭的背影,僧衣的袖子一抖一抖的,背上方便鏟上的銅環呤啷響,漸而就看不到背影了,銅環的聲音也沒了,隻有火把和光頭的反光。那光頭反射的火暈,就像一輪昏沉沉的太陽似的,慢慢被吞沒了,從拳頭大,變成豆子大,一粒米那麽大,然後再也看不見了,火光也消失了。


  嗬!好黑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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