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張單立的氣魄
鼓山的東郊,不知邊寧是否提起過,總之,那是一片很有魅力的地方,破敗,肮髒,像是腐木林,僅有的十來處民房,宛如林子裏幾叢灌木,三三兩兩堆積著,然後周圍是廢棄的、被拆倒的、風雨磨蝕後的房屋殘骸。磚塊堆積成一個個小丘,一片片亂石原,灰塵和塑料垃圾鋪滿、充塞,又有雨淋後的一層細膩浮土。
東麵是狹小的山間平原,西麵是高樓聳立的城區,郊野的殘骸是一個過去的見證,在地方政府宣布破產出賣之前,東郊也曾有過擴張的計劃,這裏的地皮是被炒熱過的。就在老房屋被拆去,新房屋稀稀拉拉立起的時候,東郊是一派辭舊迎新的熱鬧景象,然後就定格在那個時候了。
劉芳嗣住在這裏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那一片地方沒被劃進拆遷區,於是他看著過去熟悉的街道現在堆積水泥碎塊和斷裂的鋼筋。在那些廢棄的樓房和廢墟裏,偶爾會見到流浪人徘徊。
他不叫劉香鈴輕易出門,怕陌生人對她有什麽損害。
邊寧和張單立會在這附近閑逛。做客或者學習,中間的空閑時間就在周邊走走。沒有便利店或者小超市,沒有五金店,沒有器材店,沒有小吃攤和早餐鋪,沒有書店或者是舊書攤。唯一一個報刊亭早就關門,櫃台上的雜誌和報紙褶皺又黃舊。
再往遠處走一些,看到廢墟堆裏的殘垣,表麵的石灰膩子剝落發黑。
偶爾會看到廣告標語,偶爾會看到噴漆塗寫的語句,偶爾會看到塗鴉藝術。
張單立在夢裏,就徘徊於這片廢墟的東郊。
現代城市,抬頭是浮空艇,低頭是商業街,餘光觸及的卻是這樣的破爛。
人的魂一個個孤立地漂浮,就像海裏的水母,說不好他們究竟要做什麽,要去哪裏。完全不可理喻的他者。有時候張單立會覺得,城市的邊緣有一萬個肄業詩人。他們用油漆在拆解到一般的水泥巨木的屍體上寫下詩句。
“無數渺小的思考填滿人的一生——某麵牆上如是說”
世界上的一切生命都是由無生命的物質聚合而成的,說起來,邊寧的童年是在鄉村,是山和田地,張單立的童年在城市,是樓和機器。在他記事的時候,就常去工廠裏,他看著高度自動化的流水線,那些機械臂,旋轉的磨砂輪,滾輪和滾軸,軸承和傳送帶,這些機械,就這樣不斷不斷重複著,變換著角度和方位,就像是有生命一樣。
無數渺小的機器填滿工廠的一身——張單立如是說。
巨大的東西有生命力。死去的東郊的屍體還有點餘溫,像是屍體腐爛,細菌發酵的熱量。
張單立在夢裏漫步於這樣的死去的城市郊野的屍體上。
夢裏的人是沒什麽邏輯的,他就是不斷徘徊,像是過去的幽靈,像是一顆汲取腐肉能量的細菌,像是工廠的某一杆小小焊槍,不斷試圖把往日圖景的碎塊焊接在一起。
在往昔的時光,他的父親是慈祥而樂觀的,母親是歡快而溫柔的。過去太美好了,當時已惘然,現在去追憶,反倒讓張單立不自信有這樣一個美好的家庭環境。
長輩的恩怨情仇,不是晚輩能插手的,他隻能坐在台下看著舞台上的一幕幕,從喜劇變成悲劇,而他除了一起笑,一起憤怒,一起慟哭,什麽也做不了。
無數渺小的掙紮填滿婚姻的一生——張父張母如是說。
夢裏在東郊漫遊的時候,他抬頭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中天雲層的裂口裏,一直巨大的結晶蝶漂浮著,似乎離得很遠,看起來不算很大,如一麵臉盆似的,在穹廬上停駐。虛空結晶特殊的晶體結構讓蝴蝶的翅膀像是裂解的光束,四散膨脹,但又定格在這一刻,她不振翅,隻是輻射著讓人寧靜的光線。
是什麽填滿了結晶蝶的一生?
在這樣的光芒裏,張單立可以不去思考,不去回憶。
就像是永恒夏日,沒有記憶,所以沒有痛苦。
張單立享受這樣的光芒,古人在對月吟詩的時候,讓月華灌注軀體和靈魂,身心皆爽,如夜風習習從肋下吹出,這時候的他也自覺如此美好。
夢是怪夢,但也是美夢,張單立覺得,這樣的夢大可多一些。
或許是什麽特別的緣分吧,不久之後,當他在訓練神經鏈接的時候,第一次達到了百分百同步率。那個時候,他也感覺到身心皆爽,結晶蝶的光從肋下照出,他自己幻想,如果這時候剖開他的胸膛,隻會看到一顆結晶的心髒,輻射著讓人寧靜的光。
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體驗館裏的幾位特聘教練趕忙來查看,重岩更是喃喃自語,“好像,是氣魄啊。”
不用好像,就是氣魄,張單立的氣魄。一顆結晶的心髒,有輻射漫天光的氣魄。
這是意外,不可複製的奇跡。有時候是要講運氣和緣分的,張單立就是有這樣的運氣,他什麽都沒做,卻達到了無數操作員一生孜孜以求的成就。
現在還很稚嫩,但這無疑彰顯了張單立的才能。
而這氣魄,不會被奪走,這就是他自己的本事,他年輕人卑微破碎的自信心終於找到一個完全的立足點。
張單立被黑島科技請走了,他請了幾天假,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據說是被一路帶去黑島科技的總部,地點在太平洋上的某座人造島嶼,一切信息保密不得泄露。
他離開的前一天,和相熟的同學們一塊兒吃了一頓餞行宴。
吃到一半,他去廁所,還要邊寧陪他。
他們站在便池前,一個盯著牆上的標語,一個仰頭看著天花板。
邊寧說,“你在外麵,一切要小心,尤其有些話不該說就別說了,免得得罪人。”
“我知道。”
“你要好好的。”
“我知道。”
“早點回來。”
“我知道。”
“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嗎?”
“……我舍不得你們。”
“這不是生離死別。”
“可還是舍不得。”
“不能視頻聊天嗎?”
“不能。保密條例,你知道的。”
“當你看到月亮,會想起我們。”
在張單立走的那天,邊寧潛入他家,把的床頭的結晶蝶裝置拿走、封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