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不是交易
法庭是安靜的,除了背景底噪,隻有旁觀席上傳來偶爾的咳嗽聲。
安靜得發冷,安靜得發白。
假使恐懼和孤獨有那麽一瞬間,讓邊寧仿佛置身茫茫雪原,當他開口陳述,打破這寂靜的時候,世界在他口中便娓娓道來。
“就在一周之前,我還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學生。但在一周之後,我就成了公司口中的無賴、危險分子、教唆犯。這一周裏,我和大家,鼓山的每一個人都遭受了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鼓山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給封鎖了,生活在城市裏的人們,有的要遭受生離死別,有的一夜之間一貧如洗,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想到自己的同學們,於是我毫不猶豫去找了他們。
“來到學校,情況比我想象的要遭,學校的高層遲遲不來,食堂不能生火做飯,學生們不知如何是好,又因為黑島科技的封鎖策略無法回家。滯留在這裏的那麽多的同學,他們迫切地需要找到活下來的方法,於是我挑唆他們,威脅他們,於是我們建立了鼓山一中青年互助會。這就是我罪惡的開始。”
邊寧掃視著旁觀席,坐在那裏的,基本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受邀來聽審的,這些人和他邊寧不處在同一個階層,沒有近似的社會關係,應該也並不關係他一個學生的死活,乃至不關注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死活。
他這番話本不是對他們說的。
隻是在旁觀席上,他還看到了林言和陶子成,看到了鼓山一中的校長——他沒有什麽表情,隻是避開了邊寧的目光。
邊寧這番話是通過直播的畫麵,對這座城,對法院外聚集的人們說的。
榮絨見到了這次遊行的代表人,讓她失望了,不是她想見到的偶戲師,隻是一個很平凡的中年人。
他是酒保,藏在中洲的一名自由派。
這個世界上對公司和聯邦不滿的人很多,這樣的人在網絡裏流竄,看似和正常人離得很遠,但其實每個人身邊都有他們的身影。
所以這座城市裏,一個平平無奇的酒保可以是自由派。
所以這座城市裏,一個平平無奇的酒保可以是遊行的代表人。
榮絨稍稍皺了皺眉,這是她內心的不滿,但很快她露出笑容,“這位先生怎麽稱呼?”
“大家叫我酒保,本名呢,則是劉順聲。你可以查我的檔案。”
“這次的遊行,是你一個人策劃的,還是有某個組織的參與?”
“當然。”酒保笑了笑,別的不說,這態度倒是自由派一脈相承的讓人討厭。
榮絨突然問,“邊寧是你們的人?”
酒保搖頭。
“你們應該知道這種非法集會是不被允許的吧?”
“那什麽又是被允許的呢?”
“……”榮絨隻感到棘手,“你們想要什麽?”
“公平。”
“世界上不存在所謂的公平。小孩子才講公平。”
“小孩子都講公平,怎麽變成大人了,反倒不講公平了?”
“我們可以務實一點,如果一場遊行就能獲得公平,那公園裏遊湖的鴨子都比我們公平。”
“我們一直在喊我們的訴求。我們要解封。”
“僅此而已?你們就隻是這樣打算的嗎?”
“僅此而已。”
“那你們能付出什麽?”
“這不是交易。”酒保笑起來,很溫煦。
……
“因為我們需要活下去,所以我帶領同學們打開了食堂的倉庫。隨即,我們遇到了伊爾科技的運輸隊,他們要求我們上繳這些糧食,我們拒絕,於是發生了一起衝突。應該說,這些糧食本是公司的財產。但這些食物,我們不可能讓出來,任何要與我們搶糧食的,是我們的敵人。
“這不是一個太平的世道了,這座城市裏的糧食物資,在日益消耗,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團結起來,盡可能發展農業,以滿足所有人食用的需求,而不是在無窮無盡的內耗裏走向滅亡。當我們的學生麵對伊爾科技冷冰冰的義體時,他們沒有退縮,而殘忍的伊爾科技的員工,將兩名同學打成重傷,而輕傷者更是有三十九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架勢一輛運輸車,又逼迫一位司機駕駛第二輛運輸車,衝擊路卡,試圖趕到醫院接受治療。但醫院的物資早已經清空。”
他的話語在法庭裏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旁聽席上林言和陶子成聞言已經攥緊了拳頭。但周圍的成年人們不動聲色。
他的話語在法庭外激起軒然大波,遊行的人們,原本被壓抑的憤怒和聲音,再次爆發。
大眾的聲音,穿過混凝土和鋼結構,穿過門窗,在法庭裏回響。
方才還平靜的觀眾看客和法官們,在這樣的聲音裏,坐立不安。
邊寧繼續闡述,“綜合醫藥聯盟收走了醫院裏絕大多數的藥品,包括繃帶、擔架等,竭盡所能,錙銖必較。留給我們的是空蕩蕩的手術室,是少得可憐的藥物,於是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為兩位重傷的同學展開手術的。
“有一位同學雙腿撕裂,就像兩個破口袋一樣,肌肉斷裂,血在不斷滲出來,他一直在和我說,好疼,我告訴他不要怕,其實我心裏才怕得要命,生怕他就這樣離開人世。然而,另一位不發聲的同學,他已經無能為力,生命在他的身體裏一點點散去,像是一陣煙霧一樣,他在休克和極度的痛苦裏慢慢死去。這樣的創傷,假使有足夠的醫生,有足夠的藥品,根本不至於死亡,然而他年輕的生命終究是永遠離開了我們。
“大公司們,黑島、福陸、伊爾、重工、綜醫藥……你們壟斷聯邦的一切,你們壟斷鼓山的一切!食品、藥品、安保、交通、媒體、娛樂、行政,從上遊到下遊,活在鼓山的人們無時無刻不在被你們剝削。在資源豐富的時代,這樣的壓迫還可以表現得溫情脈脈,但在如今這樣危機的鼓山,你們還想奪走我們最後一顆糧食,讓我們像野草一樣默默無聞地死去,我告訴你們!那是絕無可能!我們必定要鬥爭到底!一個我會死去,千萬個我永不消逝!”
“鬥爭到底!!!”數萬人與邊寧一同發聲,鼓山的大地上仿佛響起一道驚雷。
那旁聽席上,冷漠的看客們從座位上滑落,那高位上的法官們冷汗淋漓,那一具具義體在風中顫栗,榮絨麵前的酒保,露出決然驕傲的神氣。
“解除封鎖。”
“這不是交易。”
“這是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