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2章 監視
這一年的上海,新年沒有半點氣氛。
弄堂門口掛了個紙糊的紅燈籠,被寒風吹得東倒西歪,年味淡如水。
炮火阻隔了交通,顧紜隻收到了她母親的一封電報。
電報是她嶽城的同學轉給她的,她母親和姐姐還都以為她在嶽城。
母親在電報裏說“局勢太亂了,如果嶽城打仗,就回鄉下老家去,鑰匙在四叔家裏。”
四叔,是她繼父的親叔叔,他和四嬸對顧紜母女挺好。
顧紜讓發電報給她同學,讓同學幫忙回電,就兩個字“知曉。”
她覺得還沒走到那一步。
過年報社休息五天,大年初四就上班了。
顧紜領到了開年的第一份薪水,想著要買米,家裏的米見底了,她平時晚上是自己回去做飯的。
“得趕緊買米,米價和年前不是一個數,估計還要漲。”同事說。
顧紜心中一慌。
這天下班,外麵又在下雨。雨勢頗大,冷得刺骨,還刮了風。
她的衣裳被雨打濕了,想著天氣這麽惡劣,怕是不好背米回家,街上黃包車都少了。
可她又想起了同事的話。
萬一米價再漲,她這點工資都吃不上飯了。
她猶豫著,就走到了米鋪門口。
不成想,米鋪門口這麽晚還排了老長的隊,小夥計扯著嗓子喊“一人買十斤,多了沒有,先領票。”
領票的時候,旁邊站著的夥計就把人看個眼熟,絕不容許多買一次。
原本還有猶豫的顧紜,突然意識到她如果今天不買米,可能就買不到了。
她慌忙去排隊。
餘光一瞥,她又看了那個跟著她的人。
這人鍥而不舍,不管刮風下雨都跟著。顧紜從最開始的懼怕,到了現在,瞧見了他反而安心。
至少,有他天天跟著,她上班下班都很安全。
她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從黃昏排到了天黑。
小夥計見她是單薄的姑娘,就說“你買五斤吧,多了你扛不動。”
顧紜忙道“不,我要十斤。”
小夥計沒辦法,給了她十斤的票。
她去買米,交錢的時候一看價格,米是比年前貴了三倍,這還算是不錯的。
她一手撐傘,一手拎著十斤的米,腳上還是一雙孤零零的高跟鞋,整個人都搖搖欲墜。
她抱緊了米,站在路邊等電車。
電車到了,最近的車站離她住的弄堂約莫還有兩裏路。
她坐了三十分鍾的電車,下車的時候,有個婦人領著三個孩子也下車。
孩子們都是半大不小的,一下子就朝她衝過來,她一個踉蹌,高跟鞋崴了下,腳疼得不行,手裏的傘被風卷走了,米撒了一地。
那孩子的母親反而還嗬斥她“你不看路?”
然後又招呼自己的孩子“當心當心,這一地的米,小丫頭一點也不中用,旁人走路要踩到就滑倒了,你賠不賠?”
等顧紜的腳疼緩和了點,那婦人已經帶著孩子走遠了。
顧紜脫了鞋,看了下米袋,已經隻剩下小半袋了。
幾個乞丐湧上來,把地上的碎米你抓一把我抓一把的,抓得七零八落。
顧紜後知後覺愣在那裏,被雨水打濕的身子略微發抖。
她的傘早已不知被風吹到哪裏去了。
她抱著小半袋米,索性脫了鞋,一步步往家裏走。
腳傷得不重,就是崴了下。穿高跟鞋怎麽可能不崴腳?隻要脫了鞋,走路如常。
這算是今天還不錯的消息了。
隻是赤腳穿襪子走路,腳底板被路上的石子膈得疼。
顧紜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扶住旁邊的路燈杆子,讓自己的腳歇一歇。
寒雨還在往她身上澆,懷裏那剩下小半袋的米,也濕透了。
就在此時,突然一個黑影靠近,然後將她籠罩。
顧紜嚇一跳。
一回頭,看到洪門的那個流氓撐傘走了過來。
他也不說話,把傘往她懷裏一塞,然後打橫將她抱起。
突然淩空,顧紜嚇得差點叫出聲,手裏的米袋和傘都快要落地,她慌慌忙忙抱緊了米抓牢了傘,反而忘記了害怕。
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在人家的臂彎裏。
這流氓人品不怎樣,個子卻是很高,又很壯,皮膚比一般人要黑些,就顯得格外恐怖。
“放下我,我自己能走!”顧紜掙紮。
對方很冷淡,手臂箍緊了她“我要交班了,誰有功夫跟著你慢慢往回走!”
顧紜心中升起一簇簇怒氣。
她很想說既然如此,就不要天天跟蹤她!
她是受害者,憑什麽好像還是她耽誤了人家時間一樣?
簡直豈有此理!
可世道哪裏講理?
顧紜是個軟性格,惡語相對她做不出來,默默忍受著。
男人個高腿長,顧紜要走十幾分鍾的路,他幾分鍾就到了。
在弄堂門口,他放下了顧紜,粗魯接過了自己的傘,並不看她,轉身就往外走。
接班的同伴到了。
“今天沒什麽事。”白賢道。
同伴縮了縮凍僵的手,低聲罵了句“這鬼天,濕冷濕冷的!看住她到底有什麽用?就不能痛快點用嚴刑逼供嗎?”
“估計也是防止漏。”白賢道。
他們這些人,在幫派裏沒什麽用,是最底層的,白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如給他們找點事做。
所以,同伴覺得跟蹤顧紜毫無價值,其實忽略了根本原因,是因為他們自身對幫派來說沒什麽價值。
白賢簡單交代了幾句,轉身就要走。
同伴卻笑嘻嘻拉住了他,猥瑣道“又要去皓雪那裏睡?”
白賢淡淡道“是。”
“行,你去吧,你們倆倒是濃情蜜意。”同伴嘿嘿笑著說。
白賢的眉頭不經意蹙了下。
並不是這句話讓他不開心,而是同伴猥瑣又油滑的態度讓他很不舒服。
皓雪是個歌女,姓白,在一家歌舞廳做事。
那家歌舞廳真正的幕後老板是張辛眉,他也正是因此認識了張九爺,成了張九爺的臥底。
他和白皓雪都是福利堂的孤兒,小時候並不親密,後來兩個人長大了一起離開了福利堂。他們沒念過書不認識字,除了做苦力還能做什麽?
他小時候叫石頭,皓雪叫三丫。
自從進了歌舞廳,皓雪就把他和自己的名字都改了。
改得不倫不類。
皓雪給他的,不管好壞,他都得接受。
他也住在歌舞廳裏,卻不是住在皓雪房間裏,而是住在儲藏室的樓梯下麵。
下這麽大的雨,又是年關,歌舞廳依舊熱鬧非凡,大上海的法租界有“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之感。
“臭不要臉,說好了今晚陪我的!”他走近之後,看到皓雪拉住一個客人不鬆手,已經是醉醺醺的。
客人的手亂摸了一通,低低告饒“真得回去,我舅哥明早到。”
皓雪不撒手“帶你舅哥一起來,反正你不許走。”
客人有點急了,差點把皓雪推了個踉蹌。
白賢上前,把皓雪從這客人身上扯下來,那客人急匆匆跑了。
皓雪真喝醉了,這麽推推搡搡的,她受不住,扶住了旁邊的石柱子哇的吐了。
等她吐完,才抬頭看到了白賢,癡癡笑了起來“石頭!”
白賢問“怎麽又跟客人鬧了起來?”
“這些死東西,一個個摳門!好不容易逮住一個,怎麽也要摳點油水出來。”白皓雪說。
白賢無奈將她攙扶去了化妝室休息。
他端了溫水給她漱口,又去要了一盤熱水給她洗臉洗手。
“要不別做這行了。”白賢忍不住道。
白皓雪笑道“難不成去下堂子?年輕時總要賺點錢,將來去鄉下買塊地,咱們倆後半生也有著落了。做歌女比做伎女要好些,怎麽,你嫌棄我髒了?”
白賢的眼神陰冷。
皓雪扳過他的臉“喲你又吃醋了?”
她原本脾氣還好好的,說到這裏,突然心裏不痛快了,狠狠扇了白賢一個耳光“你還吃醋?你有什麽資格吃醋?下賤坯子出身,做了流氓,還敢嫌棄我?我是去賣了嗎?”
白賢艱難僵著脖子。
“我告訴你石頭,你這輩子甭想甩開我!你嫌棄我,你十四歲那年爬上我的床做什麽?臭流氓,從小就是個賤貨,現在長臉了嗎!”皓雪大罵。
白賢任由她罵著,手指深深陷入了肉裏,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深深痕跡。
後來是其他的幾個舞女進來,按住了皓雪,紛紛說“白姐姐別生氣。”
白賢轉身離開了,一言不發。
有個剛入行半年的小舞女追上來,低聲對白賢道“白哥,你也別生氣,皓雪姐姐今天喝醉了。”
這小舞女總想找機會和白賢說幾句話,莫名很照顧他。
不成想,白皓雪一把衝出來。
她拽住那舞女的領子,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你個小浪蹄子,居然勾引我的男人!”
說罷,她又打了白賢兩個耳光,“早知道你不安好心,臭貨,窮鬼!”
最後是經理出麵,才把皓雪的鬧騰給製服。
白賢下樓,去給張辛眉的人打電話,告訴那邊今天顧紜的種種。
事情說完了,那邊的人突然在電話裏問“白石頭,你是在哭嗎?”
“沒有。”白賢用力掛上了電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