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中西之爭(5)
官衙的人果然沒有來。
董平在縣知事衙門候了一個時辰,送上了厚禮,也沒有能見到藺世貴。董平又去了張琨那邊,張琨倒是見了,但張琨卻直言拒絕。因為他是駐軍,沒有上峰的軍令不能隨便輕舉妄動。至少,也要有縣知事衙門的公文調度他才能出兵。
董平無奈,隻得悻悻而去,返回通善坊,帶了一些人好不容易擠進人群去,把被人群包圍在其中、被各種唾沫星子噴射得頭昏腦漲、處在了崩潰邊緣的範雲鵬給救了出來。
範雲鵬氣得臉色鐵青,嘴角都在哆嗦。
經此一事,他方才體會到國情之複雜,人心之難測。
兩百多名夥計酒工堅持在通善坊門口聚眾喧囂,吵吵嚷嚷,引起酒坊街上眾人圍觀,從下午到傍晚時分,都沒有散去。其實誰都很清楚,這些夥計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威逼範雲鵬讓步,不再裁撤雇工,至於將來中英釀酒公司是釀洋酒還是釀傳統白酒,他們懶得去管,反正保住個人的飯碗就成了。
彭先忠匆忙而入花廳:“董事長,運昌隆的薛念祖求見。”
範雲鵬皺了皺眉,有些疲倦地揮揮手:“他來幹什麽?——算了,讓他進來吧,我見他一見!”
通善坊門口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大群夥計或站或坐或三五成群擁擠在一邊,圍了一個水泄不通。月光皎潔,涼風如割,薛念祖披著黑色的大氅緩步而來,身後跟著青衣勁裝梳著兩條烏黑長辮身材修長婀娜健美的尚秋雲,還有裹著黑色夾衣的柱子。
薛念祖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列位兄弟,可否讓開一條道,讓薛某去見一見範董事長?”
帶頭鬧事的梁二狗垂首不語,躲避在了某人身後。但他很快就發覺薛念祖那深沉鋒銳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掃而過,心頭暗暗咯噔一聲,竟然嚇出了一身冷汗。
人群悄然分開,薛念祖團團抱拳,走了進去。
範雲鵬端坐在主位上,麵色傲然,一言不發。薛念祖淡然一笑,拱手見禮:“薛某見過範董事長!”
範雲鵬這才勉強一笑,起身來還禮:“薛東家請坐,不知薛東家來見我,所謂何事?”
薛念祖笑著坐定:“範董事長,薛某此來,主要是為請教一二:範家斥巨資並購酒坊成立釀酒公司,為何一定要毀傳統改釀洋酒呢?汾縣向來是山西白酒的主要產地,自明清以來暢銷全國,與川酒、貴酒和江南黃酒、女兒紅等一並號稱為中華名酒,可謂是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範董事長棄明珠而投暗器,投身汾縣酒行卻以釀製洋酒為業,著實讓薛某不解。此其一。”
“無論洋酒,還是我中華白酒,都各有所長,風格、釀法迥異,沒有必要誰非要壓倒誰。範董事長若是熱衷釀造洋酒,另開酒廠便是,又何必煞費苦心攪亂汾縣酒行,非要在我等一幹傳統酒坊之間,弄一個不倫不類的洋酒釀造公司出來?此其二。”
“還請範董事長賜教。”
範雲鵬嘴角一抽,笑了笑:“你自然不懂範某的良苦用心。其實,我們開門做生意,釀什麽酒不是問題,關鍵是釀什麽酒才能賺錢、才能壯大產業,你懂我的意思嗎?”
“中國白酒口感辛辣,釀法工藝落後,至今還停留在手工作坊生產階段。酒窖發酵之法,非但難以保證酒的品質,還容易滋生病菌,傷人身體。與之相比,洋酒釀造工藝先進,流水線生產還能上規模、提產量、降成本、固效率。所以我這中英釀酒公司的設計產量雖然是你運昌隆的數倍,可我的人工卻隻會是你的十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中國白酒雖然傳承悠久,但基本上是自產自銷,在海外各國幾乎沒有市場。原因何在?還是因為口感,中國白酒的口感、品質,難以得到國際認同。但反過來說,根據我的調研了解,我國之人凡喝過西式白酒的,都對此趨之若鶩。若是我們的釀酒公司能在技術上加以改良,釀出質優價廉的洋酒,讓普通國人能買得起、喝得上,今後何愁沒有市場?”
“不是我範某人崇洋媚外,但國情和事實證明,西方科技先進,領先我國。我輩要振興民族產業,引入西方技術和機器設備,施行西法,這是浩浩蕩蕩的曆史潮流,誰也難以阻擋。有了汽車火車,誰也不願意再去坐馬車。這釀酒也是一個道理,有品質更好的東西,我們為什麽不能洋為中用並推陳出新呢?抱著老祖宗的那點東西不放,就是坐井觀天。”
範雲鵬侃侃而談,神采飛揚。
薛念祖默然聆聽,雖然根本上他並不認同範雲鵬的觀點,但這一番話也讓他明白,這額範雲鵬雖然驕傲,卻也不是單純的胡作非為,隻是太過推崇洋人的東西,有些太過剛愎自用和自以為是罷了。
近乎狂熱,失去了應有的理智。
“範董事長的雄心壯誌讓薛某佩服。隻是範兄把我中華白酒貶得一無是處,薛某實在是無法苟同。薛某曾與馮家鵬遠大哥一起遠赴重洋去法國遊曆,範兄推崇的各種洋酒如威士忌、朗姆酒、白蘭地乃至法國紅酒等等,薛某也曾品嚐過。不必妄言孰優孰劣,但至少不能妄自菲薄。個人以為,我中華美酒無論口感還是品質,放眼當今世界,都是首屈一指的。”
“隻是工藝釀法,確乎如範兄所言,手工作坊效率不高,需要改良,洋為中用,采用機器釀酒之法。這一點,薛某頗為認同。”
範雲鵬撇了撇嘴:“我在歐美生活遊學十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洋人喝中國酒。據我所知,世界名酒係列,並無中國酒的一席之地。”
“範兄這話就有失偏頗了。民國四年,國府組織我國酒業數十家赴美國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參選,多家獲獎。其中,本縣原廣聚財酒坊楊家所出的汾縣燒酒還一舉奪得了金牌,享譽海外。”
薛念祖拱了拱手:“而且,洋酒產於西洋,這釀造之法根植於本地水土並糧食穀物材質,範兄照搬照抄非要在汾縣釀造洋酒,薛某就怕南橘北枳、釀成一個四不像出來。還請範兄三思而後行!”
範雲鵬嗤之以鼻。
他的想法根深蒂固,謀劃由來已久,投入的更是舉範家家族之力,豈能因為薛念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改變思路。
“我也懶得跟你爭什麽口舌上的短長,咱們日後可見分曉。”
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範雲鵬心意已決,不撞南牆不回頭了。不過,經此番詳談,薛念祖也改變了對範雲鵬的認識,此人固然理念偏激、推崇西洋,但也有一定的可取之處。
“既然如此,薛某就祝範兄生意興隆了。”薛念祖起身來:“範兄的釀酒公司釀造洋酒,又是機器設備流水線生產,這才裁撤雇工。薛某來之前,曾與各家酒坊東家商定——若範兄能僅限於此、不再覬覦侵吞別家酒坊,自此後你釀你的洋酒,我等釀我等的傳統白酒,大家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生意經營各憑本事,互不相幹。若範兄肯應承下來,你家裁撤的這些夥計、雇工,我運昌隆等幾十家酒坊便替你安置了,也少了範兄諸多麻煩,不知如何?”
這才是薛念祖來麵見範雲鵬的真正用意。
範雲鵬目光閃爍,良久不語。
薛念祖的提議與他的初衷不符。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他要想整個吞下汾縣酒業,推行他棄傳統釀洋酒的路線,基本上不太現實。斟酌再三,薛念祖決定暫時緩一步,雙方各留餘地,且看日後發展。
“也好,咱們一言為定。”範雲鵬揮了揮手:“董平,替我送客!”
……
以運昌隆為首,九十一家大小酒坊達成共識,開始按照約定,收納中英釀酒公司裁撤的雇工,運昌隆安置最多,有二十餘人。其他酒坊根據自身規模,或十餘人,或三五人,或一兩人,總之這二百人很快就被分散一空,一場風波化解為無形。
唯有帶頭鬧事的梁二狗,早已聞風臭上三裏地,沒有一家願意要他。一連數日,梁二狗走投無路,這天早上就哀嚎著跪拜在運昌隆門前,央求薛念祖收留。
柱子、栓子這些人對梁二狗恨之入骨,早就一頓棍棒將這廝給打了出去。
隻是接下來的一周之內,範雲鵬的中英釀酒公司大張旗鼓地填埋原泉友真、萬通達、通善坊等多家酒坊的經年酒窖,引得付全友、易振東、梁二寬這些人心痛如絞,哭天搶地,全縣酒坊東家夥計們無不扼腕歎息心有戚戚焉。
易振東一氣之下,臥病不起。
據說範氏的中英釀酒公司已經著手釀造英格蘭威士忌,範家的酒廠內,約翰遜這些英國人進進出出,運送釀酒材料和玻璃瓶器皿的車隊來了一趟又一趟,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而範雲鵬也將酒廠大門敞開,每日開放,允許十人入內參觀。柳長春讓柱子也去看了一次,柱子回來之後不屑一顧,說虛有其表言過其實難成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