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最後關頭
日本人催得很緊。
黃旭升代表官方來催了幾次,都沒有見到薛念祖本人,隻有葛宏出麵搪塞應付。當黃旭升最終確定運昌隆的老板薛念祖的確是世間罕有的一根筋、擰骨頭,此番寧可把電廠付之一炬也不可能交給日本人的時候,黃旭升終歸還是惱羞成怒,讓太原市警察局的人將運昌隆電廠包圍起來,鎖住了大門,貼上了封條。
一群電廠的工人聚集在樓下,葛宏麵色陰沉,心急如焚地站在人群之外,望著廠區之外戒備森嚴的一群黑衣製服警察,心情非常的沉重。
距離官方勒令關停並轉搬遷的最後時限還有六個時辰,也就是一個白天的時間。到傍晚,究竟是賣、關還是搬遷,薛念祖遲遲沒有下達最後的指令,葛宏這群人心裏憋得慌。
黑壓壓的一群警察突然讓開一條道來,大門被打開,出現在電廠工人視野中的薛念祖一襲青衫在東南風中衣袂紛飛,麵帶從容的微笑,一邊向周遭警察拱手致意,一邊大搖大擺地走進電廠來。
葛宏如釋重負,趕緊迎了上去。
“還有幾個時辰,念祖兄,到底如何裁處,你也給個準話吧。”葛宏壓低聲音道:“我這兩日心煩意亂,寢食不安,我也想了,若是我們非要跟官府的人擰到底,最終不但還是日本人得逞,我們還得罪了官府的人,我倒是無所謂了,但念祖兄你還要繼續做生意,今後我擔心有官府的人使絆子,運昌隆會帶來不少的麻煩。”
薛念祖的聲音不疾不徐:“葛兄,依你之見,我們應該把廠子賣給日本人嗎?”
“念祖兄的氣節讓葛某欽佩,日本人的狼子野心,葛某也是心知肚明。但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念祖兄,事已至此,非你我之力所能抗衡,不如把廠子毀了,設備拆了,將這片空場留給日本人就是!”葛宏一字一頓道。
薛念祖笑了:“葛兄,其實廠子毀了日本人可以重建,設備沒了,日本人恐怕早就做好了準備,日本人的新設備估計也正在準備進場安裝。正如葛兄所言,今日之事,非你我之力所能抗衡,但不到最後一刻,薛某決不放棄。若真是無可挽回,薛某也不打算在什麽郊外再建什麽電廠了,直接把廠房和設備毀了,讓日本人收拾殘局就是!”
葛宏心裏暗暗歎息:還有最後的機會嗎?他知道薛念祖一直都沒有放棄,薛念祖與督軍家的親戚秦家姐弟關係親密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秦氏還是這家電廠的股東,想必秦家姐弟還在為保住運昌隆電廠做最後的努力。但基本上……是沒有希望了。
薛念祖扭頭望向廠子之外,警察和官府的人已經做好了時限一到就強行封廠的準備,他表麵上麵帶微笑,神色平靜,其實心內焦慮不安。
秦佩玉那邊傳來消息說,山西高層之所以向日本人讓步,其實不在於日本人的外交壓力——山西不比北平,這些國與國博弈的政治手段在這邊並不好使。也不在於日本人給官辦山西大學捐了幾萬大洋的事兒,而在於督軍跟日本人達成了秘密共識,日本人將以非常低廉的價格向山西軍方提供優良的武器彈藥,支持山西的擴軍強軍運動。
兵荒馬亂,天下諸侯並起,群雄逐鹿,槍杆子裏出政權,武力才是最好的立身之基。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薛念祖心裏就涼了半截。任何的利益、任何的民族氣節,在日本人廉價供應的武器裝備麵前,都顯得輕如鴻毛。
就在此時,廠子之外突然人聲鼎沸腳步嘈雜,薛念祖、葛宏連帶電廠的工人們驚訝地抬頭望去,隻見吳培真率一群花花綠綠、鶯鶯燕燕喊著清脆響亮的口號,打著抵製日商日貨、堅決反對將電廠賣給日本人的大型條幅和橫幅,蜂擁而至。除了吳培真的女子講習會成員及太原各行各業的女性會員之外,還有大量山西各高校的在校學生,人越來越多,從四麵八方向運昌隆電廠匯聚而來,將幾十名警察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
警察如臨大敵。
黃旭升和石野太郎帶著幾個警察闖進電廠,黃旭升怒不可遏,衝薛念祖冷笑道:“薛東家,不要以為你在背後煽動婦女學生來喊兩嗓子,就能抗拒不執行衙門的命令。我實話告訴你,上頭已經給我下了死命令,時限一到,強行封門,若是你們運昌隆的人膽敢反抗,殺無赦!”
黃旭升殺氣騰騰。
石野太郎神態傲慢,雙手抱在胸前,嘴角噙著一抹冷酷的笑容,倒是一言不發。
薛念祖向黃旭升笑了笑,拱了拱手平靜道:“黃大人,薛某人做事從來都是光明磊落,從不在背後使小動作。至於門外這些太原的學生和婦女同胞,她們號召抵製日商日貨也由來已久,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我一個小小的商人,沒有那麽大的本事。”
黃旭升怒火地跺了跺腳:“廢話少說,薛念祖,我最後問你一次,這電廠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
薛念祖深吸了一口氣,麵色凜然,聲音堅決:“我中國人的電廠,堅決不賣給日本人!”
黃旭升不怒反笑,他鼓掌名為喝彩實則譏諷道:“薛東家真是愛國人士,輕描淡寫的一句不賣給日本人,就順手把幾萬大洋扔在了水溝裏,黃某佩服。”
“不賣也不打緊,既然薛東家有錢不賺,那也不怪別人。但是,無論你賣還是不賣,這塊地皮你都要讓出來。薛東家,我勸你識時務、不要試圖妄想跟衙門對抗,到時候你會死得很慘。”
薛念祖沉默了片刻,凜然道:“黃大人,距離衙門給我們的搬遷時限還有幾個時辰,我們還在做準備,現在時間還不到,黃大人也不必來逼我。”
“我逼你?”黃旭升哈哈狂笑起來:“好,既然你非要頑抗到底,那我就再給你幾個時辰。我倒是要看看,就這麽一個下午,你還能在太原城裏翻了天不成?”
黃旭升狂笑著帶著自己荷槍實彈的警察下屬揚長而去,離開了電廠。
石野太郎與孫奉孝緩步走到近前,聲音低沉陰森:“薛先生,石野一直以來都不太明白,你為什麽要對我們大日本帝國如此排斥呐?石野來山西,提出與你合資開酒廠,你以不予日商合作為由拒絕石野的好意。而自此之後,又處處針對我石野商社和帝國商人,此番更是一口回絕我出資五萬大洋並購電廠的好意。石野真就不明白了,難道薛先生不是一個商人、做生意圖的不是賺錢嗎?”
薛念祖神色冷漠,略一拱手:“請教石野先生,你們日本人不遠萬裏,跨海而來,占了我們的東三省還不滿足,還要試圖染指青島、華北,這又是為了什麽?薛某也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你們日本人口口聲聲說是要共存共榮、講究什麽中日友好繁榮,那麽你們憑什麽又瘋狂掠奪我國礦產、糧食等諸多資源?”
“你們日本商人在中國無孔不入、無所不在,你們與美國人、英格蘭人、法國人等不同,人家做生意是什麽賺錢做什麽,而你們日本人則反其道而行之,打著經商的旗號,在我國四處聚斂資源,滲透經濟工業之命脈,這又是圖的什麽?!”
薛念祖的話雖然聲調不高,但言辭冷厲,氣勢凜然,這一番話層層遞進,將石野太郎詰問了一個啞口無言。石野太郎惱羞成怒,狂笑道:“薛念祖,你一個小小的商人,膽敢跟我們大日本帝國做對,這就是找死!”
薛念祖撇了撇嘴,背過身去,再不理會石野,隻從嘴裏崩出一個冷冰冰的“滾”字來。
石野太郎悻悻而去。
葛宏在一旁拱手讚歎道:“我到現在才明白,念祖兄心係家國天下,一番拳拳赤子情懷,可惜國弱積貧,任由日本人在我國土上囂張跋扈,欺我同胞,掠我國脈,真是可惜可歎呐!”
薛念祖歎了口氣:“自明清以來,葛兄,我們晉商是天底下最會賺錢的人。可錢是賺不完的,也有些東西是錢換不來的。如果咱們丟掉了基本的氣節,無論將來能賺多少錢,那都是一種悲哀。”
薛念祖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葛宏的肩膀:“本想與葛兄並肩合力做一番大事,結果出師未捷身先死,電廠半途而廢,薛某心裏慚愧至極。”
葛宏拱手肅然道:“念祖兄切莫不要這麽說,過去葛某一直渾渾噩噩醉生夢死,隻知有己不知有人、隻知自清而不知天下,自打與念祖兄結識之後,方才如夢初醒,感覺過去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請念祖兄放心,即便電廠不複存在,將來若有用葛某之處,葛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人擊掌,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日頭西斜,如血的殘陽鋪灑在整個靜寂的電廠,門外靜坐抗議的婦女講習會成員和太原學生偶爾會在領頭者的帶領下喊一番抑揚頓挫的口號,其他並無動靜。
葛宏眉頭緊蹙,眼看時限就要到了,在這最後關頭,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