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登堂入室
我走到圍牆邊上,忽然轉身衝他喊道:“我剛才背與大哥的詩還有兩句: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大哥可要記得!”他舉壺微笑道:“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愚兄記下了,他日就憑此詩與賢弟相認。賢弟若有困難需要愚兄相助,又不便親至之時,便叫來人背出此詩,愚兄生死相隨。”
我用力點一下頭,毅然奔下屋頂,搖晃著身體從越來越矮的圍牆上跳下來,腳上一麻,若無其事的向楊繼川走去。騎上他交給我的馬,經過圍牆時,隻見李靖揚著手裏的白綾衝我溫暖的笑,我一搖手就縱馬奔了出去。
白綾上早已沒有我的什麽體溫和體香,但至少曾是我的貼身之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楊妃還能送一縷青絲與明皇,而我能送給他的,也隻有這個了。因為這身體,不是我的。就連那詩詞,也不是我的。在這世上,又有什麽是真正屬於我的呢?也許隻有記憶,才能算是我的吧?可是既然是兄弟,他為什麽又要說相如文君、琴挑夜奔呢?
也許剛才,我就該讓他帶著我逃之夭夭。因為這命運,這金絲籠裏的金絲雀的命運,更不是我的。榮華富貴,我不稀罕,我隻是個普通女子,隻想要一份普通但自由的生活。然而也許,我是知道他給不了我這份普通的吧?他要去京城,去尋求飛黃騰達、彪炳史冊。跟著他隻是殊途同歸,時間問題罷了。
我縱馬狂奔,將楊繼川等人甩在身後,由得他們在我身後大呼小叫,生怕我墜下馬來。是,我知道我騎術不好。但是這一刻,我隻想做自己,我隻是那個敢做敢為的現代女子周纖,而不是金枝玉葉的大隋公主!今天已是八月十二,再過兩天,就要回到長安城了。一入侯門深似海,宮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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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與李元吉等人日夜兼程,趕回晉陽,進了留守府已是八月十三。形貌端肅、一襲赭紅袍的李淵,正在前庭處理公務。李世民與李元吉進前一步,齊聲道:“世民、元吉見過父親大人。”李淵微微點首,忽然喝道:“左右何在,來人那,與我將劉文靜這廝拿下,押入死牢之中!”李世民聞言大驚:“父親大人,文靜所犯何罪?竟要押入死牢?”
李淵冷笑道:“與反賊接連有親,私相授受,共謀造反,該當何罪?無需多言,與我拿下!”李世民一愣,力爭道:“但不知父親大人所說的是哪一路反賊?如何與文靜有親,又如何得知他與人通連?”李淵擲下一封書簡道:“李密占領洛口、回洛倉,逼近東都。此人竟與之書信來往,泄露我軍軍情!我隻拿他問罪,不將他綁赴菜市口,已是便宜他了!”
李世民拿起書信約略一看,是與李密言講隋軍將領長短的,看起來也確是劉文靜的筆跡,證據確鑿。他回頭看看,卻見劉文靜意態悠閑,似乎隻是閑事一樁,毫不與自己相幹。他不由怔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
卻聽身後一個輕蔑的聲音響起:“哼,若說造反,天下造反的也多呢。遠有張金稱,近有竇建德、王世充。這是大的,若是算上那些不成氣候的毛賊,少說也有千八百路,何止一個李密了。別說他人,連我還想造反呢!若不是怕連累父親大人和二哥他們,我早就去了。這麽一個昏庸無能的皇帝,保他做甚,留他何用?!遲早還不是要反!劉文靜隻是先我們一步而行罷了,有什麽大錯?父親大人就值得這麽大驚小怪的!”
“啪”一聲大響。李淵氣的一拍桌子喝道:“不孝逆子!我李門不幸,居然出了你這等背君無父沒人倫的東西,竟敢說此種大逆不道、抄家滅族的狂言,還不給我退下!不然我今天就大義滅親,連你一起拿了,與劉文靜一同解送京城!”
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麵,李元吉若無其事的轉身而去,走到廊柱邊,略回了回頭笑道:“二哥還不走嗎,難不成也想陪劉先生去京城?那我先去找大哥了,聽說他帶回來幾隻好鷂子,倒要去瞧瞧。”李淵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無知的畜牲,整日就知道鬥雞走狗,都跟你那不成才的大哥學會了!”李元吉笑道:“那是自然,誰叫我有娘生,沒娘養呢!”
李淵聽他口氣放肆中,卻有幾分淒涼,想起他幼年喪母,倒有些黯然。公務繁忙,也沒耐心教導他,長大之後,行事不免有幾分乖張。自己動輒嗬斥,他倒越來越不在乎了。現在四方多事、國家多難,更沒心思管他了。好在尚有三子,世民更是頗識大體,他日似有成就,偏生好結交異人。哎,真是兒女經,父母債,一個也不讓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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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著數不清的太監、宮女進入金碧輝煌、奢靡富麗的大隋王宮。一路上隻見雕梁畫棟、殿閣崢嶸,到處是花團錦簇的宮娥彩女,倒真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讓我大飽眼福。
我正在這裏東張西望的看美女,忽聽遠遠傳來一陣歌舞之聲。曲音柔曼、歌聲嬌脆,聽在耳中,有種懶洋洋的和暖,心裏說不出的舒服。隻是細聽其詞,好不熟悉:“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
我一怔,這不是陳叔寶的《玉樹後庭花》嗎?出名的亡國之音、不祥之兆,怎麽隋宮中還在歌舞?難道不隻商女不知亡國恨,宮女也不知道?!唉,國之將亡,必有妖孽。不唯陳宮,隋宮亦然。不由想起,義山先生那首著名的《隋宮》。“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正在這裏胡思亂想,遠處走來三個娉娉婷婷的小宮女。為首一人衝我深施一禮道:“公主可回來了,陛下催了好幾回了,公主快隨我等去參見陛下吧!”本來還想去看看是哪位美人的豔技呢,既然不宜問,算鳥!我點點頭:“都起來吧,前麵帶路。”
步入後殿,隻見龍椅上端坐著一個軟翅幅巾,暗龍袞袍的中年人。一張保養得宜的臉上,還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英俊。本該頗為深沉、不怒自威的俊顏上,此時卻帶著親切和悅的神情,笑微微的望著我。我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好像自己有意識一樣,猛地撲進他懷裏,嬌聲呼道:“父皇!”隋煬帝笑道:“曦兒可回來了,想煞寡人了!聽宇文愛卿派回來的人說,你在路途之上遇到毛賊,受了驚嚇,現在可好些了?”
我一怔,宇文成都的耳報神好快,怕是衝著楊繼川來得。還沒等我回答,煬帝左首一人說道:“何止呀,還聽說我們曦兒伶俐機智,計退毛賊呢!”
我轉頭就見一個約莫四十幾歲,雍容華貴、鳳冠霞披的婦人。從她精心修飾的笑顏間,還能約略見到幾許青春年少時的鮮豔窈窕,立時猜到她是誰。
我趕忙過去行禮道:“曦兒參見母後。母後謬讚了,曦兒隻是膽大妄為而已,多虧楊副統領拚死相護,方能支撐到宇文統領趕來救援。說起來還是父皇英明神武,早就料到曦兒行事必不周全,派宇文統領前來,才保了曦兒這條小命。曦兒的性子您還有什麽不知道的,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轉頭就忘了。”
我一開了頭,肖後也跟著湊趣道:“怨不得陛下疼她,看把她這張嘴乖得!”煬帝撚須微笑道:“照如此說,楊繼川功過相抵,不賞不罰便了,念在他坐騎慘亡,贈他十匹錦緞,以示優撫。”我一聽果然是老狐狸,行事滴水不漏,趕忙接道:“那曦兒先行替楊副統領謝過了,多謝陛下隆恩!”
煬帝身邊的一眾妃嬪、美人、夫人,也紛紛來趕這個熱鬧。一時間,大廳內高帽共牛皮同飛,馬屁與法螺齊鳴,三皇五帝、堯舜禹湯更是不在話下!都說一個女人等於五百隻鴨子,這鶯聲燕語的架勢,登時讓我這號稱舌戰群儒的,大開眼界、自愧弗如。
我頭暈眼花的正想找個地方坐下,卻見煬帝身後一個女子衝我微微一笑,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我剛想點頭示意,她忽然扮了個鬼臉,立時又轉為一臉正經。我禁不住笑出聲來,心想這倒是個同道中人,不由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隻見她約摸十五、六歲,嬌怯怯一團溫軟,柔媚媚無限風姿,更餘一種頑皮、嬌憨之態,真個是我見猶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