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傾蓋如故(四)
一番忙亂,又囑咐簡側妃安心養胎後,端王妃回到正院,明月已然高懸。
她望向明月,突然生出賞月的興致,命人備了果酒擺在院中的紫藤花架旁。
端王妃身子不好,不宜飲酒,若是平日,正院的嬤嬤、大丫鬟們定會婉言勸阻,可今夜情況特殊,她們什麽也沒有說,依著端王妃的吩咐呈了果酒。
端王妃自斟自飲,驀地想起前朝一句詩文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她幼時隻覺得這詩文的意境很美,直到今夜,才讀懂了這詩文裏無可言說的寂寥。
而教她背這詩文的人……
她的長姐……
為情自戕,求死不能,嫁給了救下她性命的醫者,如今西北赫赫有名的穆將軍。
端王妃眼裏泛起水光。
她很牽掛長姐,也覺得慚愧。
和長姐相比,她受的這點小波折實在算不得什麽。
甚至,連波折也算不上。
不過是夫君的某個妾室有孕,而她事先不知情罷了……
若她幼時把《女訓》學得更好一些,此時就不僅不會悵然,反而會為夫君子嗣昌茂而歡喜……
可她幼時無心向學,閑暇時又格外喜歡看那些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喜歡聽戲,所以心底才會有不切實際的妄念。
一生一世一雙人……
話本子、戲文裏的東西,如何當得真……
端王妃抬頭眨了眨眼,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叮囑自己,今後,再也不要庸人自擾了。
隻要端王不寵妾滅妻,她便會努力盡到正妻之責。
相敬如賓,不問風月。
今後,便這樣吧……
醉眼朦朧中,端王妃依稀看到端王從月光裏走來,在她對麵坐下,拿走了她手裏的酒杯。
她想,這大概是個夢境。
端王今夜定然是陪著閔側妃的,怎會來正院?
既然是夢境,她便可以拋下白日裏的種種約束,暢快行事……
端王妃這樣想著,單手支頤,仔細地看著端王。
他坐在柔和的月光裏,少了幾分白日的冷肅,淡泊雋雅的氣度愈發突出。
不像是獨攬大權的攝政王爺,而像一位學問修養極好的士子……
她生來愚笨,書讀得很不好,卻因為好麵子,嘴上故意說自己不耐煩讀書,也不待見酸朽文人。
可實際上,她心裏很羨慕、很欽佩那些書讀得好、有學問的人。
休要說是張太傅那樣的當世大儒,便是她的幼弟容遲,容遲幼時呆呆笨笨、不善言語,母親卻滿心滿眼撲在容遲身上,她嫉妒容遲,也瞧不上容遲,對容遲著實談不上有多少姐弟之情。
後來,容遲成了張太傅的學生。
盡管外頭有很多人對此很是不齒,認為張太傅是為了消除皇帝的戒心,故意選了一塊榆木疙瘩教。
她卻覺得,張太傅是這世上學問最好的人之一,能被他收為弟子的人,必然是有過人之處的。
從那以後,她看她的幼弟便大為不同,愈看愈稀罕。
話說回來,如果端王不是天家皇子,而是一個家世普通的士子……
以他的才學,也定能入閣拜相、有所作為、青史留名!
端王妃這樣想著,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淡下來。
哪有那麽多如果……
就像此刻,哪怕是在夢裏,他雖然衣飾簡素,可束發的螭冠、腰間佩的古玉,無一不彰顯著他的尊貴不凡。
她嫁的,是這樣一位夫君。
他會有許多位佳人相伴,她雖然有正妻之名,實際上和那些女子沒有多少區別。
一生的榮辱,一生的悲歡,全都係於他一身。
端王妃忽然就理解了,家宴上那些美人的爭妍鬥豔……
可笑她竟想與他“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他們的地位相差懸殊,他若是有興致,自然可以敬著她,可他若是不耐煩了,大可以冷著她。
若是有那一天,她能做什麽?
就像皇帝獨寵徐貴妃的那些年,簡皇後能做什麽?
牢牢地把皇帝攥在掌心,二聖臨朝,最後更是取而代之,能這樣做的皇後,千百年來,也隻有前朝那位女帝而已。
端王妃突然覺得很難過。
人人都豔羨她的姻緣,她起初也暗自得意,卻是直到今夜才窺見了天家金碧輝煌表象下的內裏……
她眼下還隻是不大理事的端王妃,大婚三年,也僅有一位側妃有孕。
她已經有些意興闌珊。
將來,待她做了皇後,後宮裏會有更多美人,那些美人會為了懷上龍子或是加害別人的皇子而機關算盡……
那個時候,宮闕深深,長夜漫漫,她該怎麽熬呢?
端王妃這樣想著,突然就落下淚來,她直直地看著端王,質問道“殿下,民間有隻娶一位妻子、不納妾室通房的男子,天家可有隻娶一位皇後、沒有三千佳麗的皇帝?”
天家可有隻娶一位皇後、沒有三千佳麗的皇帝?
端王垂下眼眸,避開了端王妃的視線,過了許久方才開口,他沒有回答端王妃的問題,而是道“簡氏的事情,你不要介懷……”
“我需要子嗣……”
“你身子不好……”
端王妃愣愣地看著端王。
她想,這果然是個夢境。
倘若不是夢境,端王又怎會向她解釋簡側妃有孕一事?
他需要子嗣,而她身子不好……
這兩句話該怎麽理解?
是,他憐惜她身子不好,所以才親近了旁的女子?
還是,他需要子嗣,而她身子不好,他便親近了旁的女子?
端王妃沒有深思。
無論哪一種解釋,其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子嗣”二字。
重要的是,他需要子嗣……
端王妃執著地追問道“你當年求娶我,也是因為子嗣?”
話音未落,端王妃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很蠢。
她嫁給他的時候年僅十四,並不是最適宜生養的年紀,她父母的家族也都不是人丁興旺之家。
無論端王為什麽娶她,都絕不會是因為子嗣娶她。
果然,端王無奈地道“你怎會這麽想……”
後來,她再問他究竟為什麽娶她,他沒有回答,先是命人服侍她歇下,後來坐在榻邊親自為她蓋了被子,還問她究竟有沒有聽懂他今晚對她說的話。
端王妃次日起身後揉著額角,對於昨夜酒後的夢境,已然隻依稀記得一二。
她記得她夢到了端王,他們還說了一會兒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們究竟說了什麽。
端王妃這才知道,自己有酒後不記事的毛病。
她想,酒後失儀不雅,自己今後須得戒酒。
可後來,容皇後常常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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