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起因
容鈺熟練地打著算盤,最後麵無表情地說出“不買”兩個字,那一幕給邵北城的觀感衝擊是很大的。
活脫脫就是一個精明的商家小娘子,而不是他心裏人美心善的小仙女……
邵北城覺得有些錯愕,然後突然就想起了他最初結識容鈺的時候。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她登門找穆臨淵,想用藥鋪換婚約,後來熟悉,是看著她運籌帷幄,讓容大小姐嫁進了邵家。
他從最開始就清楚,那樣的她……
藏在她可愛的容貌、軟糯的嗓音、嬌氣的做派下麵的……
那個清醒聰明,心裏的帳算得明明白白,誰也不能讓她吃虧的小姑娘。
從前,他覺得她小小年紀精於算計是無奈為之,所以自從決心娶她為妻後,他一直盡力護著她、待她好……
她未能無憂無慮地長大,他想彌補給她。
十多年來,他看著她從一個嬌憨的小姑娘盛開為一朵嬌花,終於不複從前少年老成的模樣,他看著,心裏歡愉極了。
然而,當他看到了打算盤的容鈺……
他才意識到,這些年他大概是錯了……
容鈺依舊是從前的那個小姑娘。
邵北城不禁就有些沮喪。
是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每一筆帳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不肯讓別人占半分便宜嗎?
看來,他做得還是不夠……
他固然也憫恤那些舊部家眷,卻更看重容鈺。
他希望借這回的事告訴她,他們已經擁有很多了,就算吃一點虧、讓渡一點也沒有什麽。
退一步說,就算這次賠大了……
她也不必不安,他決不會讓邵家公中的這些舊賬影響到她。
邵北城想了想,對容鈺道“我知道如今京郊的田價很高,這樣買地有風險,何況我們本就不是要置產……”
“可是,若用昔年買入時的市價結算,未免太不仗義,算下來,用昔年市價減去已付過的款後,結給莊戶的銀子在如今什麽也幹不了,那些人沒了地、又沒有銀錢,生活很快就會陷入困頓的。”
容鈺還在撥著算盤,她並不知道邵北城此刻心裏的百轉千回,說話時也並沒有抬頭“當然不能用買入時的市價結算……”
不能用買入時的市價結算……
邵北城心裏一鬆。
下一瞬,容鈺就放下算盤看向他,眸光清淩“不能用買入時的市價結算,也不能用如今的市價結算……”
“不能讓莊戶吃虧,可也不能讓咱們家陷入難境……”
“所以,這些地邵家不買,而是還給他們。”
“他們是要賣地另謀生路,還是繼續耕種,聽憑自便。”
邵家不買地,而是還給莊戶?
邵北城愣了一會兒,才聽懂容鈺的話。
還可以……這樣處理嗎?
不可否認,容鈺的提議很有可行性。
用從前的市價結算對莊戶不公,可若是用如今的市價結算,萬一要求賣地的莊戶過多,邵家公中的現銀很快就會支空。
公中沒有了流轉的現銀,事情千頭萬緒的,到時候不定會造成怎麽樣的後果。
論起來,邵家昔日低價買入土地,其後又貼補了這些人這麽多年,現在無償把地還給他們,邵家並沒有對不住他們的地方……
邵北城踟躕地看著容鈺。
容鈺也很不解。
邵家“買”這些地,原就不是置產,現在有人想走,既然邵家無心也無力購入,那麽把地還給那些人便是了。
她不能理解,邵北城在顧慮什麽。
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邵北城心裏有些憋悶,不知道怎麽對容鈺開口。
他雖然算賬不及容鈺,但也知道容鈺的提議是最爽利簡便、切實可行的。
可是……
這世上的帳,除了算盤賬本裏的,還有人心道義裏的。
邵家和那些莊戶,不是銀錢交易的關係。
加上那些人家死傷在前線的男兒,這筆賬該怎麽算?
所謂的“邵家軍”,其實不是邵家的兵、而是天子的兵。
可是,征戰疆場的時候,那些人滿心信賴、罔顧生死追隨的,是邵家的將軍。
百年間,邵家也有過被天子猜忌、奸臣構陷的時候,可再難的時候,從前的每一位定國公也都護住了這些人。
他雖然不是定國公,可承誌年幼,他理應替他擔起邵家的責任。
所以,他想多照拂那些莊戶一二,而不是直接把田地還給他們了事。
邵北城就和容鈺商量道“把地還給他們、聽憑自便自然可行,可是,如果有的人家正好著急用錢,田地一時又賣不出去,不是會為難嗎?”
“就像那位兒子考入了國子監的鍾嬸子,聽說她已經看好了一處屋舍,準備這邊拿到賣地的錢後,加上積蓄,再向親友借點錢,就去買下那處屋舍。居有定所,她兒子也能安心讀書了。”
“如果我們不買,直接把地還給她,她籌銀子就沒有那麽快了,看好的屋舍人家也未必會留給她。”
“所以,若是打算賣田的,不若我們直接按市價付給他們銀子,之後這些田地公中是留著還是轉賣,就由祖母和長房定奪好了。”
邵北城說完後,認真地看著容鈺。
按他的提議,盡管邵家先要籌銀子、後又可能要賣地,但這樣,就能全了和那些莊戶的情義,於邵家也並沒有什麽大的影響,頂多就是折騰了一些。
容鈺應該也會同意的。
容鈺卻不假思索地否定了“你也知道,田地有可能一時賣不出去……”
她隨手撥著算珠,金珠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公中這種田地太多了……”
“若是打算賣地的莊戶過多,公中的銀子定然不足以支付……就算立刻拋售,可一時間放出這麽多田地,又都零零散散的,一時間能找到合適的買家嗎?即便是打算買地的人,會不趁機壓價嗎?”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
邵北城試著繼續勸說容鈺“可是,邵家和那些莊戶,不是做生意的關係。”
容鈺不以為然“又是買地、又是賣地的,不是生意是什麽?”
她索性把自己對邵家這些田莊的想法說了出來“有道是,名不正則言不順,像朱家莊這樣的,本意是要幫襯舊部家眷,偏偏又說成是買賣,名不符實,我覺得很不妥當。”
很不妥當……
邵北城心裏就更憋悶了。
天下承平百年,百姓安居樂業。
百年間,邵家沒有一位壽終正寢的定國公。
他心裏很尊重敬仰先祖,不能容忍他們受人非議。
這世上他最珍重喜歡的容鈺也不可以。
如果是別人這樣說邵家先祖,他恐怕已經動手了。
容鈺麽……
邵北城一麵在心裏默念著“娘子頑劣,先祖勿怪”,一麵肅聲敦促容鈺道“不得妄議先祖,念在初犯,你誠心告一回罪……”
容鈺睜圓了眼睛,迷茫地看向邵北城。
邵北城的心立刻就軟了。
家有家規。
他微微錯開眼不去看她,繼續肅聲道“下次再犯,就不會……輕易放過了。”
說完,他就等著容鈺認錯。
他覺得,自己適才的聲音有些過於嚴肅了,等容鈺認錯後,他也要向她賠罪。
嗯,這不是慫,而是他賞罰分明……
可是,他並沒有等到容鈺認錯……
曆代泰寧侯爺一個比一個不像樣,在容鈺心裏,壓根兒就沒有“不得妄議先祖”這種事情。
她連她親爹都看不上,何況是別人家的爹?
夫妻倆都覺得很難理解對方的思路、無法溝通,最後,成親以來破天荒地頭一回,置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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