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償債(一)
他站在輪回之境前。
哭聲震天,九州服素,他沿著時光之河流溯至此,記憶越來越模糊。
他不知道,那些哭聲和他有什麽關係。
鏡中有個聲音對他說:“前世債、今生償,便是你也繞不開這輪回。”
償債?
鏡中現出很多雙眼睛。
那麽多,死不瞑目、在這裏等著他的魂靈啊……
他覺得,自己活著的時候大概不是什麽好人。
可是,鏡中的眼睛大多渾濁狠厲,看著也並不良善。
他問心無愧。
唯獨,角落裏有個男童眼神清亮而哀戚。
他不敢對視。
久遠而模糊的記憶裏,他似乎曾經坐在公堂上,對底下的人說:“虧欠於人,總是要還的。”
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他猜想自己是否曾是一位斷刑決獄的官吏,甫有此念,又下意識地覺得不對。
不過,不管他活著的時候是做什麽的……
眼下,輪到他償債了。
鏡中的聲音歎息了一聲,問他:“這一世,你有什麽期許嗎?”
期許?
他認真地想了想。
想起一個人。
他記不清她的容貌,卻知道,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
他隻是一縷亡魂,想到她的時候,心卻仿佛依舊在痛。
他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卻記得,自己很喜歡她。
而她……
看不見他的心意。
所以,這一世的期許是……
少一些七情六欲罷。
他不想再這麽難堪了。
成了亡靈、忘了自己,心還在為一個不在意他的人痛。
他不會再喜歡她了。
不會再那樣喜歡任何人了。
……
昭帝的國喪結束後,容鈺沒來由地大病了一場,等她好轉了一些,才聽到南邊的行商家眷帶來的消息:孫容氏,也就是她的四妹妹容蓮,有孕了。
準確地說,在她聽聞這消息的時候,容蓮的孩子已經出生了。
是位小少爺。
到底是姐妹,容鈺就備了份禮。
領了千裏迢迢送賀禮差事的韋管事臨行前周到地多問了一句:“娘娘,老奴聽聞,孫府還有幾位庶出的少爺、小姐……依您看?”
容鈺知道韋管事的意思。
孫家一介商賈,區區幾位庶出的少爺小姐自然不值得她費心備禮,不過,那幾位少爺小姐,主要是那幾位小姐,有些特殊。
孫府有三位庶出的小姐,都是一位寶姨娘所生。
寶姨娘正是打小在容鈺身邊服侍,後來跟了容蓮的寶鏡。
韋管事雖是容府陪嫁來的老人,卻不清楚後宅的小姐們從前是如何相處的。為著這趟差事,他特意提前探聽了孫家的情形,得知了孫老爺後宅有個頗得寵的寶姨娘、而那寶姨娘又和鎮北王妃有一段淵源,這才多了一回舌。
容鈺無意理會寶鏡,吩咐韋管事道:“你此去把禮送到便是,其餘的不必理會。”
陪嫁的丫鬟生了三個庶女,正房太太才生出頭胎嫡子,孫家的後宅想來並不太平……
不過,那些和她都沒有關係。
韋管事就恭敬地退了下去。
風塵仆仆地,韋管事到湖州時恰遇上孫府小少爺的百日宴。
韋管事就向孫太太問了安,又真心實意地稱讚了小少爺幾句,把賀禮交給了孫太太身邊的嬤嬤後便退了下去,安靜地坐在孫府宴客的園子的角落裏。
偶有見他麵生、主動攀談的賓客,韋管事就不卑不亢地答,他的主家是孫太太娘家的親戚,他此行是來代主家送賀儀的。
是“娘家的親戚”,而不是“娘家的來客”。
與孫家往來的人家大多知曉孫太太娘家的情形,也隱約知曉孫太太下嫁孫家另有隱情、孫太太和娘家的關係並不親厚,因此眾人聽了韋管事的話,都隻當他的主家是孫太太某位無足輕重的遠親,而不會想到泰寧侯府,更不會想到鎮北王府。
韋管事由著眾人誤解,一句話都沒有解釋。
王嬤嬤鄭重地捧著禮盒,低聲問孫太太過會兒是否要擇機當眾出示這份禮。
畢竟,孫家隻是一介商賈,如今孫老爺又半死不活的,孫太太若能借到鎮北王府的勢,接下來會好過很多。
孫太太望了眼正低頭喝茶的費管事,對王嬤嬤搖了搖頭。
鎮北王妃早已不是昔年那個嬌縱蠢笨的容三小姐,能任由她擺弄……
而她,也早已不是昔年那個滿腔不甘的侯府庶女,不是過去那個忍氣吞聲的孫太太……
在泰寧侯府的時候,生母不受寵,她很小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看人的臉色,說討好人的話。
隻有那樣,父親才會多看她幾眼,容鈺……才會送她衣裙首飾。
那個時候,她常常想,終有一天她會把自己的尊嚴和臉麵撿回來,讓侯府的人都跪在她腳下。
結果,她傾慕寧王,打聽到寧王禮佛特意趕去那佛寺,卻被寧王藥暈、和一個潑皮捆做了一堆……
她羞憤欲死,父親卻不許她死,收了聘禮把她賣給孫家。
坐船南下的時候,她暈船,一路上吐得天昏地暗。
吐成那樣,也忘不了那潑皮的臉。
她那個時候是真的不想活了,無數次想跳河。
是寶鏡攔著她,開解她說,孫少爺如何對她一見傾心,如何地喜歡她,勸她到了湖州就好了……
到了湖州,她才曉得孫少爺傾心的是寶鏡。
嗬……
她打小就很喜歡漂亮的衣裙首飾,輯裏湖絲是天下最好的絲綢,孫家有綢緞莊也有成衣鋪子,她卻連多看一眼的興致都沒有。
她不留戀這世間,隻是不甘,憑什麽,她死了,姓孫的和寶鏡卻能好好活著、生兒育女呢?
姓孫的嫌棄她不清白,她就賢惠大度,給姓孫的一房一房地納妾……
結果,寶鏡生不出兒子,有個不起眼的小妾倒是生了個兒子。
她冷眼旁觀,覺得活著還是有點意思的。
她打算好好活著了,姓孫的偏又來招惹她。
不是嫌棄她不清白嗎?!
那天夜裏,她把自己泡在冷水裏一遍遍地洗著,卻怎麽也洗不幹淨。
就那麽一次,她有了身孕。
她養胎的時候,寶鏡嫉妒成狂,夜夜纏著姓孫的,姓孫的畢竟不年輕了,藥用得有些猛,在她生產的那夜,姓孫的在寶鏡房裏出了事,現在口不能言、體不能動的,隻剩一口氣吊著。
孫太太待著客,笑得心滿意足。
園林屋舍,萬貫家財,精美絲綢……
都是她的了。
來客逗著孩子,孫太太也就看向乳母抱著的小少爺,嬰童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板著小臉不哭也不笑。
乳母就問她:“太太,您要親自抱抱小少爺嗎?您抱著,小少爺或許就會笑了……”
孫太太沒有應,隻是交待道:“今日人多,你仔細些。”
她抱,孩子也不會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