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償債(三)
王嬤嬤從京裏把容遙帶回孫府的那年,她五歲。
或者說,在眾人眼裏,她是個五歲的女童。
但實際上,她已經活過一回了。上輩子,她死在十四歲那年,再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四歲。
換了芯子的、四歲的容遙被雙目赤紅的爹爹抱著大步朝鎮上走,於是,她來不及琢磨自己死而複生、年紀變小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就麵臨著一個難題:要不要阻止爹爹?
以及,如果要阻止,該怎麽阻止?
上輩子也是這樣,爹爹輸紅了眼,衝回家抱起她就往外走,阿娘跟在爹爹身後哭著大聲喊叫,卻追不上爹爹的腳步,她看著阿娘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不明白阿娘為什麽那麽激動。
後來,她才逐漸發覺,自己生來就比別人少了幾孔心竅似的,很少有情緒起伏,很多時候也感知不了他人的情緒。
就像小時候,她不理解,三個姐姐明明很厭惡恐懼爹爹,可爹爹在家的時候,她們卻總是歡聲笑語地爭著搶著要給爹爹溫酒。
仿佛他們真的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而她總是安靜地坐在屋角,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家裏發生的一切。
後來,她偶爾也會想,爹爹輸得要賣孩子的時候,不假思索地抱起了她,大概也因為她從小就和那個家格格不入。
十四歲的容遙在四歲的容遙身子裏,認真地想:這回,她是要繼續走上輩子的老路呢,還是留在家裏?
如果可以,她一個都不想選……
再被賣一次,好處是她很熟悉接下來的生活,爹爹將會把她賣進城裏的一家青樓,然後,她將在那青樓裏做十年燒火丫鬟,繼而在十四歲的時候被告知換了工種,經過簡單的上崗培訓後,因為業務素養不過關,上工的第一夜就掄起花瓶砸死了客人,被官府捉拿,半個月後死在了大牢裏。
所以,這條老路的壞處很明顯:死得早……
而且,還有可能像現在這樣,陰魂不散……
所以,容遙決定,哪怕是為了早死早超生,她這回也不能走老路了。
可是,說易行難,她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打消她爹要賣她的念頭。
她爹缺銀子,而她沒有銀子……
實際上,十四歲的她也沒有銀子……
容遙想到這裏,有些無奈,但也隻能硬著頭皮自救。
青樓裏裏裏外外都是護院,她一旦再被賣了進去,除非能做花魁娘子,否則永無出頭之日。
可是,她連對著客人笑都不會,又怎麽做得了花魁娘子。
聽說先帝朝的容皇後尚在的時候,因為容皇後是清冷美人又備受推崇,以至於青樓女子也紛紛跟風學冷若冰霜。
準確地說,她也不是清冷,而是木訥……
不過,對一個木頭人來說,學清冷總比學嬌軟容易……
是的,時移世易,如今這年頭時興的,是嬌軟美人……
就像花魁娘子林嬌嬌那樣……
林嬌嬌比容遙大兩歲,她們曾經短暫地一起做過燒火丫鬟,不過,林嬌嬌那樣的人才注定是要出人頭地的,容遙死的那年,十六歲的林嬌嬌已經是京裏聲名最盛的花魁娘子了。
容遙想了想她那位故人。
林嬌嬌人比花嬌,她有一雙水潤的大眼睛,卻永遠不拿正眼看人,而是半垂著眸,再微挑眼尾,仿佛羽毛般輕輕地瞥一眼。
多少男人為了能被林嬌嬌那麽瞥一眼,流水般地朝樓裏砸金銀。
容遙接受上崗培訓的時候,有一堂課的主題就是“林嬌嬌的眼神”。
那堂課是林嬌嬌親自上的,容遙看著林嬌嬌眼神變幻,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看得歎為觀止。
她當然是學不會的。
她甚至看不懂林嬌嬌那些不同的眼神分別表達什麽意思……
如果她是個男人,肯定不會在林嬌嬌身上花錢……
就好像她有錢似的……
……
還是趕緊想想怎麽化解眼下的困境吧。
容遙認真地想了想,還是不知道怎麽辦。
不過,她認識的最擅長說服別人的人就是林嬌嬌,所以,她決定依樣畫葫蘆。
她隻是情感障礙,不是蠢,她回憶著林嬌嬌的言行,很快就總結發現,林嬌嬌說話,永遠不會直接說出目的,而是旁敲側擊、曲折迂回地說,最後不是林嬌嬌要,而是別人主動給。
例如,林嬌嬌若是某段時間中意某位公子,那麽她一定不會說“公子多留幾日罷”,而會說,“公子,您家中夫人賢良,您多體貼夫人才是正理,速速家去罷”,然後,那位公子就趕也趕不走了。
大概就是這麽個路數……
她不想被賣,反著說就是……
你要賣我,我不僅沒有半分不滿,還覺得這一路辛苦你了,也擔心自己不能賣出個好價錢……
容遙眼看著鎮上的車馬驛站越來越近,下定決心,在心裏演練了一番,笑著抬手給爹爹擦了擦他額上的汗,語氣十分自責地開口道:“爹爹,都怪女兒太沉了,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爹爹日日辛勞,萬不能累著爹爹,我有什麽打緊的!”
然後,容遙就感覺爹爹慢慢放緩了腳步,停住後把她放在了地下,先是直直地看著她,繼而蹲在地上埋頭大哭起來。
她的表演才剛剛開始,爹爹就把她抱回了家……
過了一年,容遙也不太明白爹爹那天為什麽哭。
你為了賭錢,都決定把我賣進青樓了,為什麽還要哭呢?
該哭的,難道不是我嗎?
人類的情感太複雜,容遙不懂,不過,她發現林嬌嬌那一套的確挺好用的。
嬌嬌怯怯的,開口永遠是為別人著想,大家就仿佛都很喜歡她。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王嬤嬤從一眾女童裏選擇了帶她回孫家。
在湖州的,據說遍地是絲綢的孫家。
五歲的容遙跟著王嬤嬤先是坐馬車,然後坐船,最後坐軟轎到了孫府。
孫府真的很氣派,不過,倒也沒有遍地是絲綢,隻有孫太太和一位小公子穿著絲綢。
五歲的容遙站在孫府門前的石階下,抬眸望見一位冷峻的小公子。
小公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她覺得,這個小公子看著很不好惹,於是,狗腿地對他笑了笑。
練習了一年,她現在已經笑得很熟練了。
然後,她就看見,小公子的臉更冷了。
重生以來,容遙的演藝生涯第一次受挫,她有些懵,也有些沮喪。
這複雜難懂的情緒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對著小公子笑的時候,小公子身後的小跟班正低聲對小公子說:“探聽的人回話說,她是個虛偽的小白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