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償債(十)
容遙不清楚,孫家小公子是怎麽變成皇商北沈的養子的。
至於此番小公子回湖州的目的……
容遙也不太清楚,但是很顯然,他不是回來認親的。
明麵上的說法是,皇商北沈幾乎壟斷內務府的采買,這次小沈少爺來湖州,乃是親自擇選絲綢的。
今年恰逢皇帝三十整壽,宮裏原就重視非常,更了不得的是,在皇帝向蕭太後問安時,蕭太後親自問起皇帝壽宴預備怎麽辦、在哪裏辦雲雲。
蕭太後這麽一問,不僅是宮裏,就是滿朝文武也格外重視起了這次壽宴。
因為,在蕭太後此問之前,她和皇帝已有八年沒有說過話了。
八年前,吳王奉太後懿旨入京覲見,在蕭太後為迎接吳王入京而辦的宴席上,吳王特意向蕭太後和皇帝獻禮,然而那些禮品卻全部出了岔子,例如人參盒裏有蠕蟲,絲綢都已勾破了。
尤其曾得過蕭太後稱讚的荊郡特產蓮子,更是沾著斑斑血跡。
禮盒打開後群臣嘩然,吳王更是嚇得兩股顫顫,連求饒的話也說不囫圇,哆哆嗦嗦、涕淚交流地告著罪。
蕭太後一句開脫的話也沒有替吳王說,而是請皇帝處置。
皇帝便以“大不敬”的罪名把吳王杖斃在蕭太後的寢殿前。
據說,禁衛行刑時,皇帝還笑著對蕭太後說了句,“下回,母後不能隻找聽話的,還須找個有本事的。”
自那以後,蕭太後就沒有與皇帝說過話了。
沒了管束的皇帝更是我行我素,依舊不上朝。
期間群臣倒是沒有放棄努力,隻是曆朝曆代的臣子們製約皇帝的那些手段,到了當今皇帝這裏全然無用。
言官進諫自不必說,就是困擾了無數皇帝的戶部財權,也對皇帝沒有影響。
向別人要銀子很不容易,即便是皇帝向戶部要銀子。
這邊群臣還在臆想著和皇帝談判的條件,那邊,皇帝已直接派人去贛郡開了幾個新銀礦,定為天子私礦。
皇帝固然也要銀子,可這天下,又不是隻有戶部有銀子……
不是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麽?
群臣瞠目結舌,無話可說。
規則,隻能約束遵守規則的人。
皇帝顯然不是個遵守規則的人。
群臣很苦惱。
所以當蕭太後透露出有意參加萬壽宴的意思後,群臣都很振奮。
這回,蕭太後是打算勸諫皇帝呢?還是曆時八年後,她終於找到了那個既聽話又有本事的人呢?
群臣在心裏捋了一遍宗室子弟,覺得後者的可能性不大。
龍生九子,太祖皇帝固然是一代驕雄,但到了當下,宗室子弟們生在富貴錦繡堆裏,長於後宅婦人之手,大多不成氣候。
至於勸諫,希望也很渺茫。
蕭太後不是個喜歡做徒然無益的事情的人,從她八年不和皇帝說話就可見一斑。
那麽,蕭太後究竟是怎麽打算的呢?
不過,這些都是達官貴人操心的事情,天大的事情落到湖州的蠶農、繡娘和商賈們心裏,仍舊是絲綢。
沈少爺親自擇選的絲綢,很有可能是萬壽宴上蕭太後、皇帝或蕭皇後所著的盛裝。
那是會引領大周風尚,甚至會載入史冊的。
一時間,一眾絲綢商競比的勢頭比起八年前吳王來的那回有過之而無不及。
孫太太亦是鬥誌昂揚。
她原本就是一個好勝心很強的人,年輕受挫後也曾消沉過幾年,這些年因為生意經營得當,在孫家說一不二,少女時的心氣又漸漸回來了,她不滿足於維持現狀,而是想更有進益。
最好是,世人談論起絲綢,就會說起湖州孫家,說起她。
能把她的名姓和她最喜歡的絲綢聯係在一起,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過,她已經不年輕了,如果抓不住這次機遇,下次機遇來的時候,孫家的當家人就不一定是她了。
因為孫太太的決心,孫府上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準備,尤其是孫家庶出的大少爺,他大概覺得,若這回的差事辦得漂亮,孫太太和大掌櫃們就都會認可他的能力,接下來他就能順利地接手家業。
孫家闔府鬥誌昂揚,可惜沈少爺並不領情。沈少爺逛了幾日絲綢鋪子後,單獨約見了幾位大商賈,其中並沒有孫家。
孫太太嘴上沒有說什麽,但人人都能察覺她心裏不痛快。
容遙不太懂生意上的事,至於絲綢,作為一個繡娘,不偏不倚地說,她覺得孫家的絲綢的確很好,在湖州數一數二的那種好。
至於這麽好的絲綢,沈少爺為什麽看不上……
容遙覺得這很正常,因為沈少爺就是小公子,他不報複孫太太已經很難得了,怎麽可能和孫家做生意。
不過,孫家的其他人顯然都沒有想通這一節,容遙覺得,他們甚至連沈少爺就是小公子也都沒有看出來。
包括太太這個做母親的,也沒有看出來。
孫太太若是個心大的倒也罷了,但她是個心思極細的人,孫家每年進進出出那麽多絲綢,她甚至不必伸手摸,隻消看看,心裏就大概都有數,可沈少爺站在她麵前,她卻看不出來那是她八年前早夭了的兒子。
容遙想到這些,不禁有些唏噓。
可很快她就沒有心思替別人唏噓了,因為孫大公子為了做成生意,把主意打到了她頭上,他說孫家養了她這麽多年,到了她報恩的時候了,讓她代表孫家去給沈少爺再送批貨。
容遙覺得大公子太客氣了,這種事直接吩咐她就好了,可大公子卻絮絮叨叨地對她說了好些話。
幾日後,容遙就按照大公子交待的,妝扮得妥妥當當的,帶著絲綢登了沈家在湖州宅院的門。
容遙等了一會兒才見到沈少爺,她見他還是清清冷冷、不欲多言的樣子,就沒有多說什麽,呈上絲綢、表明來意後,便起身告辭。
沈少爺卻古怪地看著她“回去?”
“你不知道孫家讓你來送絲綢的意思?”
孫家讓她來送絲綢的意思?
容遙懵了一瞬,突然就懂了!
重活一世,她竟然又被賣了!
……
月餘後,精美的絲綢就呈到了蕭太後麵前。
華美的絲綢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蕭太後卻一眼都沒有看。
她垂眸問道“沈家呈的?”
內官恭聲答道“是!”
蕭太後緩緩落筆,寫下一個“恒”字。
內官不動聲色地張望了一眼,愈發恭敬地道“不過,這回沈家來的不是沈少爺,來人說,沈少爺新婚燕爾……”
蕭太後突然擲了筆。
那內官心中一顫,立刻就跪下了。
風吹起宣紙的一角,上頭的“恒”字被蕭太後擲筆時的墨跡所汙,看著倒像是個“桓”字。
蕭太後就看著那個字。
本該如此啊。
不是“恒”,而是“桓”。
不是孫恒,也不是沈恒,而是李奕桓。
吳王嫡係,太祖血裔。
他比皇帝更像是先帝的兒子。
她對他多麽滿意啊。
嗬,新婚燕爾……
他是屬意那個小繡娘呢?還是當真無心天下?抑或是,怕了,不敢下場?
不論是哪種……
都非先帝風骨。
到底不是先帝的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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