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深穀為陵(下)
深穀為陵回的是沒有人的千年前。
這件神物更像是留住了一個空蕩蕩的世界,有天地遼闊,山水萬千;有四季分明,晴雨冷暖;甚至有星羅棋布的城鎮村落,然而既無人,也無妖,更無異族,沒有一切紛擾複雜的因緣。
可寄夢還是在古老的床鋪上睡了一場許久不曾有過的好覺。
醒來時,一室璀璨陽光,她朦朦朧朧地推著被子坐起來,一眼便望見令狐羽坐在窗下閉目靜修。
似是發覺她醒了,他睜開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小會兒。
“這樣穿著挺合適。”令狐羽的語氣從未這樣舒緩過。
寄夢低頭看了看自己,她穿的還是他的衣裳,袖子長長地拖下來,甚至能遮住膝蓋。
該道個謝,他救了她與師兄。
寄夢剛起身,便聽他又道:“好些年沒這麽清爽過,再聽不到神魂契聒噪。”
她輕聲道:“我聽你叫他‘先生’,又自稱弟子,他為什麽要下神魂契操控你?”
令狐羽淡道:“他有很別致的野心,被我無意發現了些許秘密,怕我說出去,索性操控我同流合汙。”
寄夢停了一會兒,終究直白地問道:“找思女生孩子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被他操控?”
令狐羽瞥了她一眼:“我若說是被操控,你更能接受?可惜是我自己的主意,原以為先生要阻止,想不到他跟我將計就計,多半是想趁念頭融合時把神魂契打進去,造個能受他操控的盤神絲有緣者出來,我豈能讓他得逞。”
他直白說出念頭融合難免讓她尷尬,提及盤神絲她又不曉得是什麽,大方承認自己的意圖又叫她隱隱失落,她半晌不知說什麽。
或許因著神魂契被擋住的緣故,令狐羽的話明顯多了不少:“若能借此機會將盤神絲緣分落在自己身上,倒也不錯。”
寄夢問道:“什麽意思?”
令狐羽眯起眼,說得毫不猶豫:“我會用孤蓮托生,將你所有的念頭與我所有的修為轉去腹內胎兒身上,分娩時再投入神魂,這樣便能破解神魂契,也比現在的我更厲害。”
寄夢倒退兩步,麵色煞白:“所有念頭……你是說……”
“不錯,孤蓮托生正會要你命。”令狐羽看了她一眼,“你死了我會替你立碑,就是要等幾十年。”
他怎麽能把蹂躪旁人性命的殘忍事說得如此風輕雲淡?
寄夢驟然垂下頭:“所以你還是……想叫我死。”
令狐羽緩緩道:“之前是。”
她轉頭看他,冷不丁一隻香囊丟過來,正是當日她給他的扶桑樹葉香囊。
“去看你師兄吧。”令狐羽合上眼繼續靜修。
徐睿這次醒得很快,得知她要與令狐羽同行,他似乎有些不高興,卻還是平靜地接受了:“是師兄沒法保護你,他若能護你周全,那再好不過。但此人言行難分正邪,我擔心他有朝一日還是要迫你懷孕生子。”
寄夢有同樣的擔憂,不過她已讓徐睿操持太多,隻含笑道:“我還不至於被常人糾纏住念頭。”
徐睿多半從她語氣裏聽出了什麽,黯然移開視線:“你對他……也罷,我隻盼你過得隨心些。那石屋在何處?我先回千年後,不知蜂妖姚姑怎樣了,有些擔心她。”
無論寄夢怎樣挽留,徐睿還是堅持離開,送別之後,她心情沉鬱,隻靜靜望著紙飛馬蹄下掠過的山石發呆。
身後的令狐羽忽然說道:“走,去**山。”
他簡直行動力卓絕,說走就走,半點不耽擱,黃昏時當真趕到了千年前的南之荒**山。其時正值金秋,**山在霞光中幾近五彩斑斕,紅一層黃一層綠一層。遙遠的崖邊,高大的欒木秀於群木,嫩青葉片隨風颯颯作響。
寄夢頭一回見著現實中的**山與欒木,一時看得入神,身後的令狐羽又道:“這裏不錯,有中土東南山水的味道,我還當大荒山水都野蠻不堪。”
寄夢覺著他話裏應當沒惡意,但也沒什麽好意,便溫言道:“大荒很遼闊,還會有很多好看的地方。”
因覺他一直盯著自己,她便詢問似的望著他。
霞光落在他發間眼底,也落在她濃密的睫毛上,令狐羽移開視線,低聲道:“人倒是不野蠻。”
五十三年前的涼爽秋日,寄夢在千年前的大荒,見千山,行萬水。
與令狐羽同行。
茫茫天地,隻在書上讀過,卻是頭一回見的美麗景致,人世間仿佛與他們有關,又仿佛與他們無關,這裏沒有其他人,隻有寄夢和令狐羽。
寄夢開始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唯一有些憂心的是那個神魂契,它似乎越來越不怕她毫無殺傷力的念頭,那位先生對令狐羽窮追不舍,勢在必得,她於是每隔三天便要替令狐羽重新覆蓋新念頭。
寄夢曾擔心令狐羽會對此感到厭煩,每天被別人的念頭入侵識海總歸不大愉快,可是她分明看著他的識海從一片血腥渾濁變得清澈,時常有雲一般柔軟的情緒縈繞。
他喜歡這樣。
那是個飄雪的清晨,寄夢一如既往輕輕捧住令狐羽的臉,將額頭抵在他額上,把念頭緩緩灌入識海。
他的念頭有刀一般鋒利的氣息,向來被他整齊乖巧地藏在最底下不動彈,今天卻偏偏動了,晃晃悠悠毫無殺氣地向她的念頭飛來,繞著打轉嬉鬧。
寄夢沒有閃躲,隻繼續潛入識海深處,尋找他的神魂,他的念頭忽然便輕觸了一瞬,一觸即離,淺嚐即止似的。
她一下睜開眼,便聽令狐羽低低笑起來,不知是得意還是寵溺:“毫無防備。”
寄夢盯著他的眼睛,他並未避讓,眉眼裏蘸滿笑意,笑吟吟地望著她。
她忽然想起徐睿的告誡:我擔心他有朝一日還是要迫你懷孕生子。
不會。心底有個聲音驟然響起,令狐羽不會。
寄夢輕道:“你希望我防備你?”
飄絮般的雪片倒映在令狐羽清澈漆黑的眼底,他忽然抬手,指尖撫向她眉間,低沉的聲音裏像是藏著柔軟的雲:“在荒帝宮我便時常想著把你拐跑,看來令狐羽的膽子並未如傳說中那麽大。”
她忽覺感慨萬千,她也曾暗暗期盼,這位遙遠地方來的年輕男人能夠帶她脫離牢籠,去向遙遠的地方。
那麽早就已開始。
五十二年前的深冬早春,思女寄夢想和令狐羽永遠在一起。
念頭又如水波般蕩漾開,日光透過窗楹,淺淺落在寄夢頭發上,她摸了摸隆起的肚皮,喜悅而無奈:“可惜深穀為陵這件神物太古老了,凡有修為者都能用,所以殘存的神力非常少,過了快一年,石屋就漸漸凝聚不出,我們在千年前能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經常要與南荒帝的追殺撞上。”
另有一件意外降臨,雖然令狐羽一次都沒有注入過念頭,她還是有了身孕。
得知情況的徐睿匆匆穿過石屋來到千年前,平日端方穩重的他,頭一回口不擇言:“我就知道他心懷叵測!這是吃你性命的孽種!除了令狐羽,沒有人盼著她來世上!”
寄夢柔聲道:“有我盼著。”
“你……”徐睿目中淚光閃動,說不出話。
“我以前也不知道思士思女如何與常人繁衍,現在卻有些明白了。”她輕輕吸了口氣,“師兄,你仔細看看我,是不是變了不少?”
她時常攬鏡細細觀摩眉梢眼角,與曾經的思女寄夢是同一個人,又不全然是。仿佛跌落人世間,她有了更加細微深刻的喜怒哀樂,更多了無數向往與渴求。
想一直和令狐羽在一起,朝夕晨昏,歲歲年年。想與他走遍千山萬水,時常見新鮮景色。想和他體驗真正的人間煙火,在沒有人認識的街道上攜手慢行。想要的有太多,盼著令狐羽能夠給足全部,思女的神魂意念有這樣強烈的渴求,便不複是曾經不妻不夫的司幽國族裔。
這是她對令狐羽的心甘情願。
“我未必會死。”寄夢笑得溫和,“她一定是個好孩子。”
蓁蓁一定是好孩子,一次都沒折騰過她,盡管在千年前能待的時間越來越短,奔波的日子越來越頻繁,她也沒鬧騰過。
終於連徐睿也相信她真的可以順利生產,母女平安。
寄夢開始嚐試用遺玉給尚在腹中的蓁蓁留些念頭,無論她能不能親手將孩子撫養成人,有些事想讓她知道。
雖然她父親惡名昭彰,可實際另有隱情,寄夢愛上的絕不是魔頭。母親也不是傳說中與魔頭私奔的南荒帝寵妃,她叫寄夢,是司幽國最後一個思女,曾對世間有過天真的幻想,令狐羽替她圓滿了大半。
思女寄夢曾有一塊自己的遺玉,隻是裝了太多抑鬱情緒,她希望留給蓁蓁更全麵的東西,於是尋了塊嶄新的遺玉,將多舛卻又幸福的時光托付念頭傳達給她。
有道身影走進房間,寄夢向他招手:“我在給遺玉交代說給蓁蓁聽的話,你有什麽想說的?”
身影變得清晰,眉眼妖嬈,長發如絲,正是令狐羽。
他蹲下來摸了摸她的肚子,動作很輕柔,低沉的聲音也很輕柔:“有話以後可以親自說給她聽。”
他們還有長長的美妙日子,會有說不完的話,不必急於一時。
念頭驟然斷開,隻得一片漆黑,寄夢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蓁蓁,神魂契出了意外,母親和父親隻能在這裏和你道別。我們努力過,卻還是差了一步……你是好孩子,和你無關……我把你托付給師兄徐睿,你一定要好好長大,長成又厲害又漂亮的姑娘。”
“我們把最好的都留給你……念頭你父親已經替你打磨好,還有修為……他的苦我們絕不讓你體會……蓁蓁,母親和父親彼此相愛,也愛著你,我們走過許多地方……真想帶你去看看……我和你父親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火光衝天,最後一幕,令狐蓁蓁隻望見令狐羽俯在渾身是血的寄夢身上,像曾經許多次,她為他灌輸念頭抵擋神魂契,輕輕捧著他的腦袋,額頭抵著額頭。
一切光影消失殆盡,令狐蓁蓁眼前一片模糊,茫然四顧一圈,很快就被一雙胳膊緊緊抱入懷中,眼淚一股腦抹在他衣襟上。
秦元曦的深色衣裳,真的派上了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