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色初垂。
上大夫薛雍才走到街角上,就被堵住了。
看清來人,他眉間一顆朱砂更是絕豔:“景大人,這是為何啊?”
出門前沒算好時辰,這不,無端被人擋了道,運氣真差。
羽林衛忠崇將軍景臻一襲縹青色常服,那張臉沉的像覆了萬年的冰:“不能去。”
聽說薛雍出宮去赴大丞相陳府家二公子陳歡的夜宴,他二話沒說,帶著羽林衛就趕了過來。
宮中好男風,天子皆斷袖。
薛雍這人尤擅媚上,自十九歲起出入宮禁做了盛元帝簡承琮的孌臣,不到兩年間加官封爵,一時風頭無二。
惹的天下人眼熱。
可他沒瞧見,如今大丞相陳盈內執朝政,六部官員皆出其門下,宮中的聖旨比不得陳府一句口諭;鎮國公衛羨之外掌兵符,邊關武將之中唯衛家的馬首是瞻,兵部的文書形同擺設;陳與衛,共天下,皇權旁落如此,根本沒皇帝什麽事兒。
薛雍倏然而笑:“景大人這是要壞我的好事啊。陳小公子的家宴,我慕名已久,不能不去。”
他不過一介嬖臣,安敢拂了這天大的麵子。
人雖賤,還是要惜命的。
“薛雍。”景臻氣的臉色泛白,陡然拽住他的衣領:“你混帳。”
薛雍眨了下眼:“景大人如今轄著羽林衛,打交道的人多,行走官場講究個喜怒不形於色,大人易怒,火候稍欠了。”
謔的一聲,景臻沒那麽多廢話,拔出佩刀抵在薛雍的泛著雪光的脖頸:“你不會是想借此機會投靠陳家吧,你要背叛陛下?”
他聲音冷峻,一字一句都逼如刀刃。
陳家跋扈不是一日了,恣睢之臣已經養成,盛元帝忌憚之餘,難免也在籌算著如何收回早已旁落的大權,一旦薛雍倒戈,那他就離被廢不遠了。
刀鋒逼近,薛雍往上擱了擱,頓然湧出殷紅一片:“來呀,殺了我。景大人親自動手,我薛雍死得其所。”
景臻急著反手一撤,那刀刃刮破他的手指,也沁出了血珠:“你瘋了?”
“瘋與不瘋,又有什麽兩樣?”薛雍側眸,懨懨地看著他道。
一介孌佞,誰會在意他瘋還是傻。
景臻耐著性子:“你如今是陛下的人。”
薛雍取出素白帕子摁在脖頸上,指天笑道:“自然,我以身許帝,絕無二心。”
景臻冷冷盯著他:“風流時的混話,不要拿到外麵來說。”
別汙了他人的耳。
“景大人真沒趣。”薛雍收了笑:“快活時說那話,多煞風景!”
他抽身要走,景臻伸腿攔下:“回去。”
“怎麽,景大人這般為難我,是不甘心嗎?”薛雍淡笑:“聽聞景大人曾思慕陛下而不得,嗯?”
他這般看過來時,一雙狹長的黑眸微挑,朱唇瑩肌,皎如玉樹臨風前,景臻登時就想,原來豔冶招侮並不是那麽一說而已。
信哉斯言!
“嗬。”景臻竟不氣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要說不甘心,天底下誰能跟你薛清言比呢?延寧四年……”
薛雍,字清言。
雍雍妙畫平邊徼,袞袞清言服座人。
翰林世家薛氏的子弟,本該是個出言為論,冠絕一時的人物,可惜上大夫這個官,終是辱沒了這麽高的門第,這麽好的名字。
“景大人有話便直說吧,我這人,不喜歡敘舊。”收了笑,薛雍截斷話頭:“莫非,大人得了新的龍陽戲法,要傳授我一二?”
景臻哼了聲,板著臉道:“薛清言,你少跟我裝瘋賣傻,。”
“景大人。”薛雍捏了捏他的袖子:“我非去不可。”
景臻的刀又到了薛雍眼前:“要去,不能帶著這張臉。”
白刃呼嘯,薛雍知道景臻下的去手,他啟唇緩笑:“景大人毀了它便是。”
一張皮囊,他何曾在意過。
……
酉末戊初,宸未殿燈火通明。
手腳忙亂的一群太監宮女中,獨獨有一個正襟危坐衣冠錦繡的謙謙君子,火光中,他長眉斜飛,鳳目重瞳,麵上冷冷清清的,一點表情都沒有,他就那麽安生地坐著,一言不發。
簡承琮繼位不過三四年光景,當初他還是胤王的時候,身邊隨侍的全是清一色形貌昳麗的少年,每每設宴都惹得世家子弟中有斷袖之癖的公子哥兒們覬覦不已,他也樂得大方,有看上的向他討要,定能抱得美人歸,絕不讓誰掃了興致。
大丞相府的二公子陳歡常常是胤王府的座上賓,二人趣味相投,拜了異性兄弟,酒酣耳熱之際簡承琮曾放話說要有美同享,索性取出金印立下字據……後來他被拱上皇位,終於沒人再敢正大光明惦記他的人。
直到前日陳府送帖子入宮,舊事重提,簡承琮頓時懊惱不已,卻無可奈何,於理,他回絕不得陳歡;於利,他得罪不起陳家。
索性放薛雍去走一遭,好壞,由他的命了。
……
“陛下,更衣吧。”隨侍的大太監上官全低聲道了句。
簡承琮半天才褪下外衫,說:“清言怎麽樣了?”
上官全喪著一張老臉:“薛上大夫身子骨一直不好,又在這冰天雪地裏受了驚嚇,牽動沉屙,怕是一時半會兒下不了床的,唉……”
簡承琮沒再追問。
一個時辰前,他把薛雍從宮門外抱回來時,那人仰著一張被利刃割的滿是血流的臉,笑著:“陛下,景大人的醋勁兒太大了,您瞧,他這麽狠!”
簡承琮心疼的說不出話來,孰料他把人前腳抱進宮去,大丞相陳盈就跟著來了,未及行禮便道:“臣聽聞景大人此次對薛上大夫下手,乃是因為陛下分寵不均,這二人爭風吃醋,才在宮門外鬧起來,這種荒唐事如果傳出去,普天下之人會怎麽議論陛下?”
不等盛元帝應答他又道:“臣以為孌佞之人留在陛下身邊遲早是禍害,不如臣替陛下除去這二人,永絕後患。”
簡承琮聽他說完,拍著龍椅,一言不發,而後竟罕見地動了怒:“陳公若看著朕還能坐在這個位子上,就請退下出宮去吧。若認為朕——氣數已盡,實在不堪為天子,朕遜位讓賢就是了。”
說完抬腕喝茶,再不看陳盈一眼。
“陛下何必說氣話。”陳盈見他唯唯諾諾慣了,登時臉沉下去:“陛下要護著就護著,隻是別再放出宮去了。俸祿讓他照樣拿著,臣看在陛下的麵子上,就當不知道有這麽回事。”
說完,他連拜也不拜,拂袖出宮去了。
人走後,上官全愣了一愣:“陛下,大丞相……也太……”
他打著顫,渾濁的眼珠在燭光中更黯淡了,他怕啊。
延元九年,盛元帝的兄長敬安帝簡承玨被廢,禪位不過三個月就被陳盈鴆殺在府內,膝下三子四女全被縊死,竟一個都沒保下來,慘啊。
“朕孤家寡人一個,沒什麽好怕的。”簡承琮垂了下眼眸,麵上的心死之色緩緩流入暗夜之中。
上官全老淚橫流:“薛上大夫的臉,怕是救不回來了,唉……”
簡承琮如入定一般,並不理會他,卻問:“雲明還在外麵跪著呢?去,讓他回去吧,朕不怪他。”
景臻,字雲明。
“陛下,就,就這麽饒了他?”上官全有些不解:“可他……”
下手也太狠了點。
若這次不處置景臻,宮內宮外以後誰還會把薛雍當個人看,說不定怎麽欺侮他呢。
“去吧。”簡承琮擺擺手,雙眉之間凝起一道深深的紋路。
上官全沒再開口,他拖著老邁的腿出來,彎下腰對跪在雪地裏的景臻道:“陛下不怪景大人,景大人快回去吧。”
景臻微一抬眸,卻不領情:“臣請陛下將薛雍逐出京城,無旨,不得再踏入京中半步,陛下不允,臣就長跪不起。”
上官全聽著他的話打了個趔趄:“景大人明知陛下就這麽個……雅癖,您還跪著不起來,想不想讓陛下活了?”
皇帝不昏,好學勤政,後宮也沒放幾個女子,心尖上就隻有薛雍這麽一個,片刻找不見就恨不得發起瘋來,他一離開還不要了簡承琮的命啊。
景臻大概起了逼死皇帝的心才這麽說。
“唉……”
果然天底下第一劇毒便是□□,求之不得就要毀掉,想起皇帝與這二位近臣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豔事,上官全慶幸自己早年就淨了孽根,跟情之一事沒有瓜葛,不然,還不知道栽在哪個混蛋東西手裏呢。
“我在,陛下自然能活。”景臻道。
這話冷的上官全打了個寒噤,他扭頭便走:“那景大人便跪著吧。”
太不知天高地厚。
折回殿裏,一看皇帝端著碗藥正往後麵去,他忙上前接住:“讓老奴來就好。”
簡承琮:“景雲明不肯起來是不是?好,好,都不聽朕的話,好,好!”
他一連幾個“好”字,未罵出來的話把自己堵了個半死,甩著明黃色的寬大袖子去了別處。
上官全轉手把湯藥交給下頭的人:“給我服侍好薛公子,鬆懈半分,仔細你們的皮。”
都是他祖宗,丁點兒都不讓人省心。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挖了個新坑,忐忑中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