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雲端與穀底 天堂同地獄
似有所覺,木璃的目光突地轉向窗外竹林的一角,手中隨之飛出數枚綠竹葉。
片刻後,那一處蹦出一人,衣衫雖說尚算整潔,卻滿臉的胡渣,披頭散發,方才那幾枚竹葉被他夾在指間。
隻見來人拍了拍自己的衣擺,朝木璃的方向一望,奇道:“誒呦,乖徒兒你緊著一張臉嚇唬誰呢?”
木璃背了手回到桌前坐下,自顧自倒了杯茶:“師父,我去了信是讓琉淩過來,可不是你。”
“怎麽,為師過來你還不想見不成?”易昃這般說著話,也自顧自坐了下來,伸手拿起木璃剛倒的茶,後者也沒阻攔,隻靜靜看著。
易昃抿了口茶,一回頭對上木璃的視線,有些不自在起來,放下杯子道:“你那麽看著我做甚,琉淩那小子雖沒你滑頭,為師也不可能日日盯著他,一不留神他自己下山玩耍也是有的……”
木璃的嘴角微微一抽,心知必是師父又成日醉酒,這才連琉淩何時不在了也不知曉。
“他去了何處可是知曉?”
易昃聽了,這才來了興致,邀功一般道:“這個為師還是清楚的,琉淩那小子還是挺尊敬為師,不像你小子……”見木璃抬眼看來,琉昃立馬改了話頭道,“那小子離開之前放了封信在我桌上,道是見嫂子去了。”
這嫂子指的自然便是輕素了,易昃見木璃的神色果然好了一些,這才鬆了口氣。
“何時去的?”
“去了有十數日了,緊趕慢趕如今都該是已然見到了。”
木璃一聽,神色終於稍稍放鬆。
方才父主的話讓他突生不安,現如今既然琉淩過去了,再有琉桑琉梓守著,想是……
“少主。”琉影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木璃的臉色微變,起身到窗前道:“說。”
“琉桑傳急信道五日前小姐院子走水,有人為痕跡,小姐衝進火場時曾遭到刺殺,如今小姐無事,但刺客尚未追到。”
往日傳信都是琉梓來回奔波,如今琉桑選擇了動用密信,那便是那人他們也沒把握能防住,需得兩人在一處守著。
木璃聽著,手不由撅緊了,聽到輕素無事這才鬆了口氣,問道:“輕素為何衝進火場?”
“信中不曾提及。”
木璃沉吟片刻:“琉莘,備馬。”
“是。”
見琉莘應下出了屋門,木璃回身在桌前坐下,提筆疾書。
易昃湊過來道:“徒兒,你這是要幹嘛?不會是要跑去見我徒弟媳婦兒吧?”
木璃抬頭看了易昃一眼,淡聲道:“師父今日進我這竹琉林倒是輕而易舉,隻是我這竹林一向是進來容易出去難,接下來這些日子我竹琉林的一應事務便要勞煩師父了。”
易昃對著那句“輕而易舉”一陣腹誹,但仍舊從善如流地苦了臉道:“乖徒兒,你這不是為難為師嗎,為師哪裏懂得這些?為師……”
“無礙,徒兒這裏已經備下了相應對策,到時候師父照著做便是了。”
木璃說著,從桌案上取了一本冊子推到易昃麵前,又將方才寫下的一並推了過去。
“若是我太久未歸,族中出了大動亂,師父可將此信送到父主麵前,之後師父想去何處便去何處,我這竹琉林也不會再攔你。”
木璃的神情很是認真,但易昃卻不為所動,對推到眼前的這些看都不看一眼,一提身從一旁的窗子掠了出去。
木璃不置可否,等到琉莘前來稟報一切準備妥當時,這才看到易昃慢慢從林子裏踱了出來,看了木璃一眼,問道:“此處可還有酒?”
木璃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師父想待多久便待多久。”
易昃恨不得出手教訓教訓這小子,可這竹林他又出不去,教訓完了跑不跑得了不說,到最後可能連酒都見不著……
這徒弟到底是不是自己教出來的?
如今想來,他早便已備好了冊子,那他來信找琉淩的目的都不一定單純……
見木璃已然要離開,易昃最後掙紮著問道:“今日來的若是琉淩那小子……”
木璃回頭一笑,風度翩翩:“結局並不會不同,師父。”說罷,領著琉影便出了竹林。
易昃站在原地,心裏一陣複雜,歎一口氣,衝著幽靜的竹林喊道:“給我把這裏的酒全部拿上來。”說罷,整了整衣袖,又擺出一副施施然的模樣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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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夢裏也淨是些亂七八糟的場景,一會兒是元宵夜同巧兒一同晾著衣裳,一會兒是爹站在窗前無聲的背影,一會兒又是大娘眼裏滿滿的厭惡……
娘的眼淚,陳穆垂下的眸子,風靳軒皺著的眉頭,甚至從未見過的場景,一個清秀俊逸的少年笑得那麽苦澀,對我道:“可我不需要啊,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胸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喘不過氣來,我不由掙紮了一下,卻抓了個空,感覺臉上被什麽擦過,一陣清爽,我把自己縮成一團,所有的景象瞬間又消散了,徒餘一片暗色。
遠遠的似乎有人走來,一步一道光線,他走得並不慢,我卻有些等不及,站了起來,卻又猛地發現自己怎麽也邁不出腳去,心裏一急,衝他喊道:“木璃!”
我猛地睜開眼睛,入目的是我的屋子,屋裏一應物件的擺放也還是原來的樣子。
想起昨夜巧兒的一席話,我輕歎了口氣,正打算起身,眼角卻瞥到一旁的榻子上端坐著一人,這一下可讓我實實在在駭了一跳,忙坐正了一看,兩年來頭一回對著那人微彎了眉眼喊道:“爹。”
爹也瞧見我醒了,衝我點了點頭,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卻聽他先開口了:“昨夜你到底感了些風寒,你娘剛給你看過回去歇著了,好生休息,別再讓你娘擔心。”
這話仿若入春的江水,帶著暖意流淌過心底,我勾了嘴角,剛要應下,又聽爹道:“今日清晨太子來找過我了,”我聽著這話,一時還沒回過味來,爹看了我一眼,接著道:“他來求我答應嫁了你做他的太子妃。”
我的唇顫了顫,輕聲問道:“爹……如何說?”
“……自然是應了。”
自然……是應了……
剛揚起的喜悅跌落雲端,逼得我活生生僵在當場。
屋裏應該燃了爐子的,我卻隻覺得四肢都有些冰冷起來,良久隻是看著爹的方向,看著,卻什麽也沒想。
“昨夜雖說有風家的小子在場,太子所為到底有損你的名聲,今日他來尋我,立下毒誓,隻要我應下,自此他身邊除了你不會再有她人,我本不欲你被卷入權勢深處,是以一直望你能回心轉意,哪怕隨便從我給你找的那些個世家公子裏挑一個,也勝過其他,隻不想兩年了,你雖一直沒有表示,如今病中卻仍是……”
爹頓了頓,似乎很有些失望,這才接著道:“堂堂太子肯為了你這般用心,即便日後他後宮裏迎了新人也必定待你不同……那便如此吧。”
我這時也回過了神來,兩年過去,對於眼前的人,好似再大的落差也不過是在我心裏泛起一絲漣漪,頃刻便能散盡。
我冷笑一聲:“如此是哪般?爹如今讓我搶了大娘和大姐心心念念的位置,是嫌大娘這些年還不夠拿我當眼中釘麽?”
爹聽出我語氣裏的嘲諷,卻隻是皺了皺眉:“今日太子同我的談話還傳不到她們的耳朵裏,待到聖旨下來,她們自然更動不了你。”
我雖有些疑惑爹這話裏對大娘大姐的態度,心裏卻仍是氣惱占了上風,微諷道:“爹向來對大娘言聽計從,如今這般言語怕是多有不妥。”
“你……”
爹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卻毫不畏懼,隻直直地同他對視。
良久,爹歎了口氣:“太子對你有心,也願意為了你用心,若他當真能說服皇上給你一個好名分,你這一輩子……”
我掀開蓋著的被褥,身上有些酸痛,卻還是咬牙起身打斷道:“爹以為心係一人,隻要一個名分便是盡了最大的責任了?”
看到爹被我說得一噎,我苦笑道:“若爹當真歡喜過一人,便該知道,你會想給她最好的,會想一直陪著她,但最想的還是她能幸福,能過她想要的日子,日日開懷,如今你們這般強人所難卻還一直隻道是為了女兒好,自欺欺人,有什麽意思?”
我步子有些虛,卻還是撐著走到門前,伸手拉開了屋門。
近夜,屋外的落日掙紮著最後一寸光芒,我心想,竟是一睡便睡了快整整一日,半晌還是撅著勁回頭道:“女兒如今隻問爹一句,拋卻權勢隻談感情,這麽多年,爹心裏可曾有過娘的位置?”
我等了半晌,沒等到爹的回答,抓著屋門的手不由緊了緊,卻終究再無力為繼,輕聲笑了:“名分這東西輕素還當真從未放在眼裏過,昨夜我若非心甘情願跟著陳穆出去,他又如何能那般輕易便帶走我,如今想來倒一直是輕素愚鈍了,輕素如今也算是徹底清醒了,今後也斷不會再為昨日那般討不得半點好處之事。
輕素還有恙在身……恕不遠送了……江大人。”
“慕族千年基業,你不過是他入世後遇到的一個女子罷了,他能為你做到哪般?即便他願意為了你與全族為敵,一個初初繼任的少主,到他能光明正大風風光光將你娶進慕族,你又要再等多少年?再過不久你便要及笄,又如何還同先前一般耗得起?這些你且好生想想!”
江澈自屋中出來,不由歎一口氣。
這兩年裏,自己這女兒的性子如何,他也大抵清楚,她不願做的想是誰都勉強不了,更何況還有那位慕族少主……
自己本便是不想她踏入太多的爭端,才一直隻望著她能嫁個普通人家,可她卻要一意孤行,如今再這般逼她,怕是隻會起反效果。
不知太子殿下同皇上談得如何了,江澈這般想著,吩咐了人,備了馬車便往宮裏去,卻不想有人一直便坐在江府的牆頭,看著他的車駕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