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帶你去個地方
鼻間繚繞了一陣香氣,我迷迷糊糊間睜眼朝床前看去,那處的簾子後頭,木璃站在桌邊,正從食盒中取盤子出來。
我微微一笑,覺得這一刻很是靜好,也沒了睡意,便這麽躺著看木璃擺盤子。
木璃忙活了一盞茶的工夫才停下手,到一旁淨過手後掀了簾子進來,笑道:“醒了便起來,該用午膳了。”
我看著他笑回去道:“遵命。”說罷,自己伸手抻著被子坐了起來。
木璃快走了幾步,到床旁扶住我,讓我好生靠坐著,回身取了水盆來替我洗漱。洗漱罷了,又直接將我抱到桌旁坐好,將一切安置妥當,才挪了張凳子到我身邊坐下開始替我布菜。
“這菜味道真不錯,是誰的手藝?”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木璃的服務,偶爾夾那麽一筷子青菜到他碗裏。
“我的。”
我夾菜的手一頓,回頭看著木璃:“嗯?”
木璃輕笑了一聲,就著我的筷子將那青菜一口咬下,才重複道:“我的手藝,”說著,看了我的神色,笑道,“你這是不信?”
我稍思索了下:“若你單單烤個野味也便罷了,當初我也是嚐過的,味道的確很好,可這麽多菜,你一個公子哥兒,什麽時候學的?”
木璃聽過我這促狹話也不動氣,伸手過來刮我的鼻子,帶著寵溺的語氣道:“便隻你這兩年裏同你先生們學了許多,不許我學些別的?”
我一麵躲,一麵拿筷子指著桌上的一個兔子包笑道:“你糊弄我呢,讓你捏幾個糖人你都捏不好,怕不是個手殘,這兔子包捏得這麽精致,我不信是你捏的。”
木璃聽了我的話一怔,下一瞬卻不知想到什麽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我看著他那抒懷的笑,一時失神,手上的筷子險些便落了地。
我手忙腳亂地提住筷子的一端重新拿好,暗罵一句美色誤人,不敢再看木璃,悶頭夾過那兔子包,也不憐惜,一口咬了下去。
木璃這時止了笑,又替我夾了一個兔子包過來,才道:“父主來過了。”
“什……咳,咳,咳……”
一杯茶遞到我嘴邊,我接過一口氣灌下,好半日才緩了過來。
木璃見我好多了,方接著慢悠悠道:“沒什麽,不過是來同我做個交易。”
我看向木璃,似是知道我想問什麽,沒等我開口,他便接著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們去一趟聖女坊,替那慕容治病吧。”
我微靜默了片刻,取出帕子來擦了擦嘴,點頭道:“好。”想了想又道,“那便明日吧。”
木璃方才一直輕拍著我的背替我順氣,這時聽了我的話,不由皺了眉頭。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拉過他的手笑道:“我方才自己把過脈了,脈象很正常,心疾也沒有發作的跡象,你不必擔心我,且我給她下的藥也不是去一回兩回便能治好的,還是早些過去早些完事的好。”
“……你不怪我。”
我輕搖了搖頭:“你考慮得一向比我周到,我聽你的。再者說,她也受了大半年的罪,如今是我好好地活著,而她今後隻怕半身不遂,同她當初的生活相比必定是天堂到地獄,生不如死也不為過,我不怕誰說我殘忍,我隻要報了當初巧兒的仇就什麽都好,這麽一想,到底是我賺了,所以你不必顧慮我的。”
木璃深深看著我,眼裏有莫名的光閃動,看得我的臉又開始發燙,他才輕攬了我笑道:“真乖。”
我有些羞惱,正想出言挖苦他,又聽他道:“用過膳後休息片刻,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被木璃抱在懷裏,也抬不了頭,隻看著他白衣衣領上的金絲線。
這件衣裳還是當初我替木璃縫的,算起來也有兩年多了,這段日子他穿了很多回也不見怎麽換,不知道的還以為慕族少主窮到沒衣服換了呢。
我想著心思,覺得有些好笑,心不在焉道:“什麽地方?”
木璃低頭在我發間落下一吻,笑道:“到了你便知道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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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膳,木璃又逼著我休息了兩個時辰,才在日頭開始西落時,帶我出了竹樓。
我窩在木璃帶著暖意的懷裏,看著周遭飛速後退的蒼翠竹林,不知為何,往事突然開始在我眼前同竹葉一般快速掠過,心裏卻是從未得到過的寧靜。
這一世,在京城待了兩年,除卻實在避不開的交流,無論主動或被動,我從不與其他府上的小姐或公子們接觸,能避則避,京裏早便傳出我的性子清高孤傲,更甚者則多是一些貶低之語。
巧兒聽了那些話,有時實在忍不住,也會在我麵前抱怨。
我聽了隻能一笑置之——若是我同他們爭辯我的性子隻是孤僻,好像,同孤傲也沒什麽不同。
我總是不想費事於人際關係,在我看來,那是可有可無又一觸即破的東西,除非,我確信並迫切地希望自己有能力去維係好每一段相處。
可我沒有——我從不覺得自己有那樣的能力。
這大抵便是前世裏留下的性子。
我將我的圈子縮到很小,小到我觸手可及,小到,我將所有的心思都投注在裏麵,也隻能投注在裏麵。
遇到木璃後,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完整的了,每一想到他便是一片甜蜜與安寧。
可巧兒的死打破了湖水表麵的平靜……
我想起了前世,想起了清夏的死,我害怕,害怕很多虛無的東西,原本心裏的美滿變成了噩夢,木璃被我下意識地抵觸,排斥在心裏的最深處。
而後到了齊國都城,我雖時常由流煙那丫頭陪著到街上瞎逛——那小姑娘也好玩得很,比我當初在京城都有過之,可我眼裏看到的卻不再是當初的熱鬧景象,反倒時常是一片空落。
麵對瀾七時我尚能言之鑿鑿,可如今想來,當初我在自己身上種毒時,心裏想的到底是些什麽?
可不就是想著,報複的同時,隻要我活得差一些,再差一些,心裏的苦與愧疚便能再少一分?
這想法……
我沒忍住,嘲諷一般輕笑出聲,又怕木璃聽到,忙收了笑將臉往木璃的懷裏埋了埋。
木璃低頭看了我一眼,也看不到我的心思,隻是抱著我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
我一靜下來,心思便轉得飛快。
當初那樣的心理的確算得上病態了,若是前世,我一定會被拉去看心理醫生……
可這病即便是放在前世,也不是說治便能治的,如今,又哪裏是吃藥就能恢複的?
直到玉雪原裏慕容柔兒的一番話讓我避無可避,迫使我將心裏藏得最深的木璃重新撈出腦海,我才又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勇氣。
——木璃是我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慰藉。
或許這便是當初留人亭外我有意無意拖著時間的緣由——那時的我想給自己一個走出去的機會。
隻是時機未到,木璃在我離開時也未趕到……
於此我不怪木璃,機緣有時候便是如此,遇到他我耗費了太多的運氣,若是他當真次次都剛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我才反倒要開始奇怪了。
可這世間到底待我不薄。
——我又遇到木璃了。
我慶幸在重新遇到幸福之前,自己付出過贖罪的努力,讓我如今能夠愈發心安理得地珍惜同他相處的每一刻。
先前再次見到琉淩,我的情緒很顯然又出現了些不穩,但我相信隻要木璃在我身邊我就什麽都不會再怕了。
隻要同木璃在一處。
我能克服那樣的心理障礙。
我能得到幸福。
隻要我願意。
隻要,我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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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璃帶著我走了大半個時辰,久到我在他懷裏再次開始昏昏欲睡。
“輕素,我們到了。”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很柔,聽著像是怕吵醒了我。
我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心思,賴在木璃懷裏裝起睡來。
也不知他是看出來了還是沒有,我閉著眼覺得他帶著我往前又走了幾步,坐了下來,卻是沒再喊我。
這麽又坐了一盞茶的工夫,我有些憋不住了,在木璃的懷裏伸了個懶腰,睜開眼來看著木璃笑道:“我若是不醒,你便坐到天明去?”
睜開眼了,我才看到木璃帶著我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這樹根真大,樹幹粗得五六人圍著才抱得住,我看著覺得有些震撼,這得幾百歲了?
木璃先前也不知在看著哪一處出神,如今察覺我的動靜,才收回視線,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笑道:“我是沒什麽,倒是你,可舍得我一直坐在此處吹風?”
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舍不得,舍不得……”
木璃的手一頓,似是有些驚訝,我難得看到他帶些驚訝的神色,一時也看得出了神。
半晌,木璃先回過神來,輕輕抱住了我。
我有些莫名其妙,推了推他,低聲問道:“突然的,這是怎麽了?”
“無事。”
我皺了皺眉頭,推開他從他懷裏坐起來,自己拿手扶了扶發上的玉簪子,沒歪……
又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一半想起即便我方才靠著木璃睡,木璃那衣裳料子我清楚的很,壓得久了也不會在臉上留下印子……
我想著又開始往自己身上看去,難道是方才沒注意,樹葉落到身上了?
木璃哭笑不得地牽住我的手:“好了,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些東西。”
我被木璃牽著站了起來,卻還在看自己身上到底怎麽了,直到木璃帶著我在一間屋門前停住,我才暫時收回了心思。
隻是下一瞬,隨著木璃推門的手,我的心又被牽起,連帶著我的手不自覺地捂住了嘴,本是防著我驚呼出聲,卻發現如今的我什麽都顧不上說了。
身後的夕陽早已經落下,月色初現,似是繞過了我,直直地打進屋裏,我隻需一眼,便猜到了屋裏都放了些什麽,因為,我看到了屋子正中掛著的一副畫。
白雪簌簌,紅色半舊的披肩是那畫上唯一的一抹亮色,一人長身玉立在畫角一棵枯樹旁,靜靜凝望。
那是“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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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璃不知何時走到一旁點了燭火,屋裏的布置在燭光的掩映下驀地全落進我的眼裏,證實了我的想法,我的心跳卻是愈發得快了。
屋裏這些,全是兩年前,我跟著木璃學藝那幾個月裏我們留下的東西。
棋譜,書畫,字帖……
我走到一副寫滿了字掛在牆上的宣紙前,抬手用指尖描摹著那帶著青澀的一筆一劃,一遍又一遍,眼淚就這麽無聲地在眼眶打轉。
我不想讓木璃瞧見,裝著看牆上的字畫,微抬起頭眨了眨眼,便這麽站著沒有回身。
木璃走到我身後,自顧自笑道:“這可是你頭一回寫我的名字,先前卻是還將我的璃字記錯了……”
我這時也緩了過來,小聲嘟囔道:“不過一個名字,隻要我記住的人是你不便好了。”說罷卻是一愣,回頭看去。
身後的木璃也是一怔,抬手來替我擦了擦眼角,輕柔笑道:“這話還同兩年前一樣未變。”
我心裏一時湧上很多情緒,眼眶又紅了,忙低了頭去忍著。
木璃揉了揉我的頭,伸手牽過我的手,拉著我走到屋子的另一邊,笑道:“當初我欠了你五年的糖人和糖葫蘆,這兩年裏我閑暇時也常常練手,你來看看,我的手藝到底如何?”說著,伸手從架子上的玉盒裏取了一支糖人遞到我麵前來,我伸手抹了抹眼才抬頭接了。
兩年來,木璃送來的糖人無一例外都是他自己的模樣,我手上這支卻不是,但我一眼便能認出,這糖人是照著我的模樣捏的,盡管同先前我見到的每一支一樣,這糖人的麵容總是看不清晰。
當初我還總笑話木璃的手藝,如今認真想過了,才明白又是自己犯傻了。
每次送來的糖人裏即便很多細節都不飽滿,但總能讓人一眼便瞧出捏的是誰,捏得那般傳神,手藝能差到哪裏去?
而我手上的這支,更是除了麵容外每一個細節都捏得恰到好處……
我又抬頭看了架上的其他糖人,一排裏粗粗看去有二十餘個,就這麽上上下下又排了三個架子,全是我。
全是我,但又有些不同,仔細看去,能看到越往下的糖人,個子越高,舉止神態也同我如今愈發得相像……
“每個月琉梓回來送東西,我都會讓他先備好一副你的畫像,琉梓原本可不會作畫,還是我逼著他學了不少日子才像個樣子……”
我看著那架子上一排排的糖人,腦子裏一瞬間閃過什麽,喃喃道:“每回你送來的糖人都看不清模樣,不是你捏不出,是你想讓我,讓我……”
“是,”木璃從背後輕攬著我,“我想讓你看著那些糖人時,總能清楚地記起我的模樣,時間過得越久,我便越怕你記不得我的樣子,於是總有意無意地在自己臉上多加些細節,而這裏的糖人,全是我想著你時捏的,我也不捏你的麵貌,橫豎琉梓每個月帶來的你的畫像總會有些變化,我隻要記得是你便是了……一開始我也有些驚訝自己這樣的心機,後來卻是再顧不……欸!”
我猛地轉身撲到木璃身上打斷了他的話,見他低下頭來看我,踮起腳攀著他的肩便親了上去。
餘光裏,窗外的冷月被屋前那棵大樹的枝葉打成碎花,搖搖曳曳落進屋裏,淹沒於飽含暖色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