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奶奶梧桐樹下相送
一日,奶奶對任葦說,過不了多久你就要上大學了,有空時去你爸媽的墳頭祭祭,說說你上大學的事。順便也看看你爺爺,讓他們都高高興興。
墳墓在泥鰍二爹房子後麵的樹林裏,是任家先祖遺留下來的,地偏,平時很少有人走。
任葦拿著幾炷香和黃紙,從家裏出來,剛拐一個轉,遇到了鄰家的荷英嬸,荷英嬸將一個用報紙裹成的包塞給任葦:“葦葦,你爹娘不在,沒得人靠,你奶奶太不容易了。這是左鄰右舍的一點心意,錢不多,我們大幫小助的。”
提到爹娘二字,任葦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
十多年了,父母的模樣,早已模糊,她曾一次又一次地,透過被歲月淘洗的記憶,以及對父母散亂的回憶,試著去打碎、拚接、還原,試圖觸摸一個真實有溫度的父母,可是,她什麽也記不起來了,隻能憶起父親爽朗的笑聲和濃密的胡子。
她點燃黃紙,跪下,磕頭,用低啞的聲音緩緩說道:“爺,爸,媽,我來看你們了,報告你們一個好消息,我考上大學了,我為任家掙臉麵了……”
頭頂上,風吹樹葉的聲音,像爸爸爽直又坦蕩的笑聲。
她抬起頭,看到了刁奶奶,不遠處,刁奶奶正用竹掃把打掃著林中的落葉,她默不作聲,掃得從容,如同打掃她的庭園。
泥鰍二爹今天早上來過早,捧著一碗稀飯,就著兩個包子,吃得叭叭直響,邊吃邊東張西望,顧客也不多了,不知他在看什麽。
突然,他發現楊金枝起身拿著拖把去湖邊碼頭了,二爹立馬走到天堂身邊,塞給他一個包,貼著耳朵,壓低聲音,隻四字:“給任葦的。”便匆忙離去,如戰爭時期暗地裏接頭的地下工作者。多一個字,浪費時間,擔心楊金枝撞見,也怕多事的人嚼舌根,傳到他的刁大人耳裏。少一個字,則表達不明。
傍晚,田貴叔一個人來了,他把一個紅包交給奶奶,說:“奶奶,葦兒上大學應該開開心心,應該請客的。您老不請客,您的難處我也明白。葦兒明天就要去省城,以後就是城裏人了,楊馳身體不好,不能來相送,請奶奶原諒。今天圖個吉利,我們給任葦紅包,小小的表示表示,楊馳現在看病要花錢,我們手頭也沒多的。”
田貴叔邊說,眼裏淚光閃閃。
奶奶萬般推辭:“田貴,我代表任葦的爸爸向你們一家人表示感謝了,不是你們一家人相助,我們任家撐不到現在,也向你們道歉,是任葦連累了你們家楊馳……”奶奶邊說邊合上雙手,向田貴賠情。
田貴握著奶奶的手:“奶奶,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了,不要分彼此。再說,我和楊馳他媽對任葦照顧也不周到。”
天堂在一邊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他忐忑、緊張、無助、焦慮,萬般情感交織。楊金枝嘟著嘴巴,扭著頭,看也不看她父親一眼。
晚上,奶奶放下窗簾,和任葦清點錢款。荷英嬸給的,泥鰍二爹給的,田貴叔給的,天堂偷偷給的,加上奶奶的箱底錢,任葦的學費差不多夠了,可一學期的生活費沒有著落。
奶奶從衣櫃深處摸出一個藍色布包。打開了一層又一層,裏麵是一隻綠色的玉蟬,這玉蟬和姐姐謝春手裏的玉蟬是一對。奶奶說,這是她當初跟隨爺爺離開浙江時,姐姐謝春偷偷送給她,作為嫁妝。好多年了,它一直伴著奶奶。
奶奶說:“任葦,明天去上學,你把它帶上,省城有錢的人多,如果能遇上一個識貨的人,也許會賣得一個好價錢,你一年的生活費就有指望了。”
任葦搖搖頭:“奶奶,你自己留著吧,到了大學我會自己掙錢的,我有一雙手,沒有什麽可難倒我的。”
奶奶輕輕歎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任葦就要去江城了,首先從楊柳村走到沙口鎮,再坐長途客車到江城。
行李很簡單,隻有一隻裝著幾件換洗衣服的帆布拖箱。身後,背著一把吉它,是許妍送的,這把吉它一直陪著她。
梧桐樹下,任葦環顧四周。
良久,依然沒有看到楊馳的身影出現,她心裏不免落空空的,她知道他進退維艱。
天堂很想送妹妹一程,卻被楊金枝隼一般的目光鎖在屋子裏。
隻有奶奶牽著兩歲的葉葉,站在梧桐樹下,目送著她,奶奶不言不語,幾乎和沉默的梧桐樹融為一體。
任葦含淚向奶奶揮揮手。
不遠處,古老的洪湖水潺潺,拍著千萬隻小手,從足下綿延而過,流動成書章,似乎在為任葦送行。楊柳村,便成了詩行的標點,在蘆葦叢蝌蚪般遊弋著。
任葦已走出好遠好遠,在馬路的盡頭,遠成一個小小的感歎號。
奶奶依舊站著,遠遠地望,葦兒的路,靠她自己走吧!奶奶表情平靜,沒有悲喜,可心裏早已波濤翻滾。
幾十年了,奶奶不大願出門,坐什麽車都暈,隻有腳踩在泥土上,心裏才覺得安穩。
奶奶說,馬路太硬,硌得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