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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任葦路上被攔截

  傍晚,黃阿姨驚魂甫定,躺在床上,氣若遊絲。


  幸好任葦沒有進班房,否則,自己這輩子不會原諒自己。她身體非常不適,像太陽一步一步沒入群山,獨自消化著疼痛,嘴唇咬出血絲,用手緊緊抓住床單,一聲不吭。


  一陣咳嗽,她臉上更加發亮發白。


  深夜,黃阿姨臉上潮紅,輾轉反側,奶奶知道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奶奶坐在床邊,一直緊緊攥住黃阿姨的的手,黃阿姨臉上沒有痛苦之色,她知道自己將要和丈夫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他一人在九泉太寂寞。


  奶奶伏下身,貼近她,黃阿姨盯著牆上的一個裂縫,喃喃訴說:


  “我的老伴是浙江人,他也姓黃,我那年遇上他時,他二十八歲了,在安福鎮做建築工。當時他身強力壯,人憨厚老實,我和他對上了眼,就結婚了。女兒黃心語三歲時,他在工地的高層跳板上一腳踩空,重重摔了下來,成了殘疾人,由於缺醫少藥,幾年前,他去世了。去世前,他留下了老家的詳細住址。


  五年前,我家廚房倒塌了,想請師傅重新修建,我一個人在挖地基,意外地挖出了一個陶罐,裏麵有些金器。心語去年夏天高考沒上大學,我便要心語帶上那些金器去浙江,去找她父親老家的人,幫著把金器處理掉,可她一去直到現在也沒有音訊。


  心語走時,從金器中取出一枚鑲著藍寶石的金戒指,埋在地下,留給了我,說,以後我為難時,就賣掉這枚戒指,給家裏添些家電、被褥之類的,剩下的錢買點營養品。這麽多年了,我一直帶著它,舍不得賣。現在,我也用不上了,感謝你和任葦姑娘這麽多日子的照顧,這枚戒指就留給你們,作為紀念吧。”


  黃阿姨掙紮著坐起來,用手指了指身邊的床頭櫃,要奶奶幫著移開,奶奶移開後,看到地上有堆浮土,土上有一小塊油氈,拿掉油氈布,看到一個小玻璃瓶裝著一枚戒指。


  昏暗的燈光下,暖暖的金色和幽幽的藍色混雜一起,碩大的戒指散發著神秘的光澤,黃阿姨將戒指鄭重地交到奶奶的手上,臉上有一絲安詳的笑,慢慢閉上了雙眼,油盡燈枯。


  葬禮簡樸但莊重。黃阿姨的葬禮成了當日村子裏毫無爭議的大事,那是人們給予亡者的禮遇。


  黃阿姨生前的幾位同事來了,豔子帶著本族的幾個大嬸忙前忙後的,村組的幾個幹部送來了安葬費,村裏一些和黃阿姨熟悉的老人也前來吊唁,送一程,偷偷抹著淚。


  任葦用討來的工資,給黃阿姨買來了一個花圈。白色和黃色的花朵,如黃阿姨平凡清白的一生,簡單孤寂的一生。任葦借過知賓的筆墨,用顫抖的手,寫下一副挽聯,貼在花圈上,來表達對阿姨的悼念,左聯寫著“阿姨我們永遠愛您”,右聯寫著“任葦率葉葉叩拜”。


  知客司儀在桌上鋪開一塊碩大的淺色黃布,在上麵寫上幾百字的祭文,語言幹癟,字跡潦草,黃阿姨幾十年的光陰,被壓縮在這張黃紙上,她所經曆過的幸福和苦痛,都被濃縮成幾百個匆忙的文字。


  從殯儀館回來,任葦上搭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細布,抱著黃阿姨的骨灰盒,奶奶牽著葉葉,跟在豔子的身後,本族的叔伯同去了五六人,大家披麻戴孝,一臉悲戚。骨灰盒大約有十斤重,不,不是骨灰,確切地說,是骨塊,在殯儀館的爐膛前,任葦看見過,裏麵全是一小塊一小塊的骨頭,形狀不成規則,骨塊散發著一種刺人的氣味,肌肉烤過的焦味和中藥的苦味,混在一起。


  場地上的風吹雨曬,任葦的臉早已失去了嬌嫩和水靈,像戴著一副用皸裂榆樹皮做的麵具。頭發像枯草似的,失去了光澤,滲入衣服的泥土,怎麽洗也洗不掉。二十三歲的妙齡女子,分明像一位三十二歲飽受磨難的村姑。


  幫助設好黃阿姨的靈堂,任葦點燃三炷香,鞠了一躬。她和奶奶清理好隨身的衣物,打掃好屋裏的衛生,三人又來到黃阿姨的墳頭,拜了三拜。


  墳頭的紙幡,在隨風擺動。花圈上的白花,悲戚,冰冷。遠處有幾隻鳥,在嘶叫。即使夕陽還立在樹梢,空氣中卻回旋著離喪的陰涼。


  下一站是哪裏?奶奶說,先到安福鎮上再說吧,客車開往哪兒就去哪兒。


  黃沙撲麵的小道上,祖孫三人,輕盈如羽,似漂泊的蒲公英。


  任葦從奶奶手裏接過包,拉著葉葉,走在前麵。這時,身後有一輛電瓶車駛來,三人小心讓過。可電瓶車突然一個刹車,攔在三人麵前。車上下來一位年青的女孩,一套牛仔衣,齊耳短發,新潮,活力四射。她沉著臉,緊盯著任葦看,大手一揮:“請留步,我有事要問。”


  怎麽半路殺出一個女程咬金?此人何也?任葦一時摸不著頭腦。


  “實不相瞞,我叫黃心語,是黃阿姨的女兒,聽到母親的噩耗,剛從浙江趕回,記得我離開家的時候,給我母親留過一樣值錢的東西,可剛才在家裏,我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所以,我想問問你,那寶貝在不在你身上?”她一步一步逼近任葦。


  豔子和幾位鄉鄰趕了過來,剛才黃心語在家裏翻箱倒櫃時,她也在場,她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任葦搖搖頭:“不在我身上。”


  黃心語看了看祖孫三人的模樣,真夠寒磣的。聽人說,她們祖孫三人在家裏呆了幾個月,和母親吃住在一起,照料著母親。非親非故,萍水相逢,卻長久賴在這兒,這難道不是有所圖嗎?這個女人,扶老攜幼的,看樣子還麵善,怎麽幹出這樣的勾當?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黃心語話中有話。


  “淑女慕貴,恒之以情!”任葦針鋒相對。


  “你配得上淑女二字?你不要玷汙了淑女這個詞。”黃心語惱羞成怒,“我就要看看你的包,看看你包裏裝的是什麽。”


  任葦抱緊包裹,退一步:“請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黃心語看到此景,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她伸手去搶奪任葦手上的包裹。


  任葦氣極了,一把推開黃心語,黃心語一個踉蹌。


  “你拿了我家的東西,還動手打我,還有天理嗎?大家評評理啊,這幾個人把我母親手裏的一個鑽石戒指騙走了。”黃心語咆哮起來,“你如果身子站得正,就不怕影子歪,今天,你不把戒指交不來,休想離開這兒!”


  黃心語撐著腰,理直氣壯。


  這時,有兩人騎著摩托車路過這兒,窄窄的小路完全被堵死,兩人被迫下了車,在一旁看熱鬧。


  豔子在一旁勸道:“任葦,如果你沒拿心語的東西,就給她搜吧,搜過了,事情就擺明了。”


  任葦對豔子說:“戒指,我是見過,是黃阿姨送給我奶奶的,我奶奶把戒指又給了我,她老人家怕遺失。”


  黃心語瞪著眼:“你終於肯說實話了,隻要你把戒指交出來,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任葦平靜地說:“我把戒指放在骨灰盒裏,是她老人家的東西,就給它陪著老人。”


  “豔子姐,你在這裏守著她們三人,我帶人去母親墳頭找找。”


  村裏幾位老人幫著掀開墳土,打開骨灰盒,千尋萬找,在骨塊的間隙中,終於發現了那枚閃閃發光的戒指。


  黃心語大吃一驚,現在天底下竟還有這種誠實的人?她立馬騎車來到任葦麵前,當初的咄咄逼人蕩然無存,此時滿臉溫情,她慚愧地低下了頭,從隨身的皮包中,拿出一遝錢,塞給任葦:“對不起,大姐,我向你們道歉,我看你們手頭也挺緊的,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


  任葦不為所動,看了她一眼,扶著一旁簌簌發抖的奶奶,牽著葉葉,準備上路。


  “大姐,我錯怪了你,如果後會有期,我定會報答你們的。”黃心語雙手合十,俠女般的。


  人群中發出一陣讚歎聲。


  這讚歎聲中,有一個聲音最響亮,她,就是剛才下車的中年婦女,剛才的一切,她看得明明白白,騎車的,是她丈夫喜柱。中年婦女拉著任葦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實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心試探問:“你是那個幫我做過早點的任葦嗎?”


  任葦撲進她的懷裏,一路的艱辛和萬般委屈,呼嘯而至,填滿胸膛,此時,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的通道。


  她想哭,又哭不出來,她的淚水早已化為汗水灑盡在窯場,她用舌頭舔了舔幹枯的嘴唇,口水是苦的,她夢囈般的,擠出幾個字:“香香姐。”


  這三個字,也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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