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奶奶離開塵世
葉葉走後,奶奶整個人像被抽空了一樣,一動不動。
一個星期前,黃心語來學校送貨時,順帶給奶奶送點吃的,發現奶奶病得嚴重,她和任葦一道,把奶奶送到了諸城中醫院。
黃心語的的姑媽是中醫院的主治醫生,有多年的臨床經驗,她詳細地問了奶奶的病情,並帶奶奶拍了片。一個多小時後,她壓低聲音告訴任葦,奶奶已是肺癌晚期。
黃醫生分析道,奶奶可能是由於長期和垃圾打交道,肺部吸入了大量的灰塵,加上垃圾堆裏的細菌猖狂,最致命的是,奶奶脆弱的尾脊骨幾乎摔斷了,斷了的骨頭已裂變成了骨癌。如果早些日子來,治療效果就會好很多,奶奶錯過了最佳的就醫時間。
任葦將梨削好皮,切成小塊,放入電飯煲,加入一勺白糖。她坐在奶奶身邊,為奶奶按摩著,雙腿,雙臂,背部……她掌握著力度,緩解奶奶身體上的不適。
不一會兒,梨,煮熟了。任葦慢慢送到奶奶的唇邊。她嚼了兩小塊後,輕輕推開任葦的手,不想吃了,她實在沒有力氣嚼碎,她半躺著把自己坐成一尊菩薩,眼睛盯著屋頂,像是進入了沉思的神迷狀態。
奶奶的聲音很輕,輕得隻有她自己才聽到:“還有五百塊錢,放在床底下的那個黑色紙盒子裏,我死後,你用來買骨灰盒,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盒埋到你爺爺的墳邊,他等了我幾十年。”
奶奶的心裏,一直盛裝著對爺爺的思念和愛戀。不管在旅途中遭遇到什麽挫折,不管在他鄉停頓多久,幾年甚至一生,她的心裏知道,在不變的湖泊上有一處不變的湖岸在等著她,那麽,這人世間一切的顛沛與艱難都是可以忍受的。
奶奶的麵色端莊平靜,她的手沒有溫度幾近枯槁,在任葦麵前一層層垮掉,慢慢變成一堆廢墟。任葦不清楚知道奶奶心裏是滿足的,沒有遺憾的;還是悲涼的,絕望的。在奶奶的身上,她窺見了時間的秘密,那怕你是一塊頑固不化的花崗岩,它也有本事讓你變得千瘡百孔,麵目全非。何況,奶奶隻是一位生活在角落裏的老態龍鍾的鄉間老嫗,隻是一具行將就木的肉體。
任葦想盡最大的努力挽救奶奶,哪怕讓奶奶在這個世界上多陪自己一天也好。失去了爺爺,失去了父親母親,失去了哥哥和果果,就連葉葉也遠赴異鄉,如果失去奶奶,她將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孤兒。
送奶奶上醫院,不是一百兩百塊錢能解決的,不知田真真手頭是否寬綽了一些,不還八千,哪怕還上八百也能解燃眉之急,萬般無奈,任葦撥通了電話:“真真,我奶奶現在呼吸不暢,病得很重……”
“我很忙,剛從外麵返校,累死了,沒有空過來。我手頭現在也比較緊,欠你的幾個錢,會還的,請你放心。”田真真極不耐煩地掛斷電話,眉毛擰成一個結,嘴裏嘟嚷著:“不就是欠幾個錢嗎,有什麽好念念碎碎的。”
田真真和章如菊、肖家譯去城郊鄉鎮幾個初中學校招尖子生剛回到辦公室。今天招生和往年大不一樣,效果很好,因為春雨現在進北大清華的學生多了,很多尖子生的父母主動提前預約,作為組長的章如菊笑得合不攏嘴,以往的那種熱臉貼冷屁股、雞飛狗跳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開車來來回回跑了幾所學校,收獲滿滿。田真真屁股剛落椅子,就接到了任葦的電話,肖家譯坐在一邊,聽到她們的交談,喝了一口涼茶,急忙趕往小屋。
看到肖家譯趴在身邊,奶奶衝他笑了笑,好像身體安然無恙似的,雖然不能坐立,但她依然把一個老人的慈祥饋贈給了他。跪在一個白發堆麵的老人的麵前,當著一個滿麵皺紋的老人的麵,他叫了一聲“奶奶――”。
奶奶摸起肖家譯的一隻手,喘了一口氣,緩緩地說:“肖老師,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一直為我忙前忙後。任葦的爸爸媽媽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哥哥在老家,山高路遠,現在,我也不行了,不能陪她了,以後,你多陪陪她。你們在外都不容易,彼此照顧,選一個良辰吉日,把終身大事完成。肖老師,我把任葦托付給你了。”
肖家譯伏下身子,臉貼著奶奶的手:“奶奶,您放心,等您身體好起來了,我就和任葦結婚。以後我們生幾個胖小子,我和她上班,您就幫我們帶小孩……”
奶奶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漸漸地眼睛合上了。“奶奶,你怎麽了?”任葦大聲呼喚,一邊提醒肖家譯將車開過來,送奶奶上醫院。
一路上,肖家譯睜大眼睛,努力操縱著方向盤,風馳電掣地向中醫院狂奔。任葦一隻手抱著奶奶,一隻手撥打黃醫生的電話。車在醫院門口還沒停穩,奶奶已停止了呼吸,但她神態安詳,一如她活著時坐在椅子上目光和藹地望著任葦,任葦心痛如絞,胸腔裏一陣一陣的疼。
在黃醫生的張羅下,殯儀館的車開來了。任葦一片木然,像一根木樁似的,幻影中,無數個白衣人,在她麵前折折回回來來去去,她的耳朵仿佛什麽也聽不到了,大腦一片空白。
清冷的殯儀館裏,填表,簽字,繳費等等,肖家譯全程處理著一切事情,他冷靜,鎮定,果敢,讓任葦感到莫大的依靠,她不敢設想,如果沒有肖家譯在身旁,她該怎麽辦。
伴隨著幾縷青煙,奶奶的魂靈升入了天堂。奶奶在這個世上獨自生活了五十年之後,終於與爺爺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了,那是真正意義上的久別重逢。
選擇骨灰盒時,任葦選了一款漢白玉質地方方正正簡簡單單的,沒有過多的修飾,一如奶奶低調平素的一生。工作人員用一塊紅色的細布,把骨灰盒包裹好,鄭重地遞到任葦手中。
骨灰盒有些沉,帶著爐堂裏剩餘的溫度,任葦抱在懷裏,就像抱著熟睡的奶奶,她輕輕地說了一聲:“奶奶,回家吧!”這句話剛出口,她愣了一下,家?家在哪兒?家在何方?那間被人翻箱倒櫃被人肆意毆打的逼仄的小屋,是她的家嗎?眼淚,再一次地流了下來。
路燈,開始亮起來了。肖家譯神色凝重,認真地握著方向盤,學校、醫院、火葬場,他忙得一塌糊塗,人,幾乎虛脫了,但他仍然堅挺著,偶爾,騰出一隻手來,拍拍任葦的肩膀。
任葦蜷在座位上,靜默著,“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奶奶的離去,對於她來說不亞於一場地震,牆倒瓦碎,撕心裂肺,她很想抑揚頓挫蕩氣回腸的大哭一場,可那些淚水不聽使喚召之不來,殊不知,那些熱淚早已濡濕了她的每一個夜晚。
她的頭靠著骨灰盒,突然,她聞到一種異味,這是一股濃濃的草藥味,奶奶生前喝了太多的草藥湯,這些藥汁已滲入了她的骨髓,黃連般的苦,浸泡了她最後的日子。
“任葦,奶奶的骨灰盒放在哪兒呢?”肖家譯心中沒有確切的答案,征求她。
“奶奶說,她的骨灰盒要和爺爺放在一起,可是,現在我抽不了身,一切要等到暑假才可。”任葦說,“不過,我想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就暫且放在門前菜地裏的圍牆邊吧,那兒有一小塊高地,生長著一簇簇菊花,就讓奶奶棲息在花叢中。”
肖家譯舒了一口氣。
回到小屋,沒有了奶奶,整個房間突然空蕩蕩的,五月溫煦的初夏,任葦卻感到一陣冰涼。除了床頭一疊陳舊的衣服,奶奶什麽也沒留下,質本潔來還潔去。任葦抱起這疊衣服聞來嗅去,似乎要找尋奶奶的影子,久久不肯放下。
昨晚,奶奶還躺在局促的小屋裏,躺在她狹窄的床鋪上。而現在,她已躺在永恒的黑暗之中,從空間上看,她隻不過是從屋裏走向了菜地,隻不過換了一個睡覺的地方。以前,她無數次從屋裏走向屋外,走向門前的水泥路,走向垃圾——最終都回到了小屋,可這次卻不一樣,她像一陣風一團霧消失了。
不懂風情的爬山虎的枝蔓貼在小窗前,偷偷觀望著狹小的幾無陳設的小屋。自然,小屋裏的所有東西都不再屬於奶奶,那間小屋更不屬於她,奶奶,隻是一位寄人籬下的寄居者。
在這塵世間,誰又不是寄居者呢?
任葦把玉蟬掛在脖子上,留下了奶奶那件打著補丁的淺色格子外衣,那條深灰色的圍巾,連同醫院拍的片子,那些體腔內黑白的影影綽綽的圖像,像是透明的,又像是虛幻的。那尾脊骨斷裂處的裂痕,刺疼了任葦的眼,令她想起了姚情的蠻不講理和專橫跋扈,城裏有錢人的女孩都這麽威悍嗎?任葦把外衣、頭巾、片子以及片子裏從骨縫中透出的涼意,掛在了那個搖搖欲墜的衣櫃深處。
肖家譯抱起骨灰盒,朝菜地走去。夜幕四合,四下無人,任葦緊跟他的後麵,二人在牆邊站定,任葦彎腰分開菊花的枝蔓,在地上墊了一層磚,鋪平。肖家譯小心地將骨灰盒放穩,並從身邊的樹上摘下些許枝葉,覆蓋在骨灰盒上。一陣晚風拂過,菊花枝條肩並肩排在一起,遮住了一切。
沒有挽章,沒有花圈,沒有墓碑,更沒有墓誌銘。
兩人低著頭,麵對奶奶默默致哀。任葦有太多的話想向奶奶說,直到現在,仍然沒有說出口。她心疼奶奶被垃圾劃破的手,心疼奶奶長滿老繭的小腳,心疼奶奶咳腫了的喉嚨,心疼奶奶斷了的尾脊骨。
四野寂靜,任葦放棄了奶奶的方言,長著和奶奶相似的麵孔,繼續在人間風塵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