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喪亂帖 第七十章 故國神遊
慕容垂聽得他奉承之言,麵無表情,淡然道:“道長久曆江湖,必定見識不凡,小王有一困惑難解,還請道長不吝珠玉。”黃有道忙道:“殿下紆尊相垂,小道知無不言。”慕容垂沉默良久,道:“當今晉室偏安江南,朝政為權臣王導、庾亮把持,致有民謠道
“王與馬,共天下”,司馬宗室贏弱至此,社稷神器危在旦夕,依道長之見,倘若晉失其鹿,天下誰人可逐而得之?”黃有道聞言心中一凜,雙目微轉,回道:“晉室雖然昏聵,朝政大權落於外戚庾亮、宰輔王導等人之手,然此二人卻非竊國之臣,不過是為了光大自己一門權勢而已。晉室得以立足江南,乃是倚靠世族門閥之力,其中尤以琅琊王氏、陳郡謝氏、潁川庾氏及譙郡桓氏四大門閥最為重要,這四大世族功勳顯赫,樹大根深,門生故吏遍布江南。司馬宗室為了籠絡士族人心,與各大門閥結成秦晉之好,庾亮、王導相繼出將拜相,久而久之形成權臣幹政之局麵。晉室鹹康五年,王導病死,翌年,庾亮亦死,朝政遂又落入謝、桓兩家之手。近些年聽聞江南朝廷中出了一位極有威名之人,名喚桓溫,字符子,正是譙郡桓氏族人,其父乃宣城內使桓彝。桓溫才高誌遠,屢次進諫朝廷北伐,俱被駁回,蓋因祖逖北伐故事使司馬宗室心有餘悸,因此不準其奏。除了桓溫之外,還有一人深具人望,亦是名動江南,此人便是陳郡謝氏族人,姓謝名安,年當弱冠,風度條暢,極有文采,晉室屢屢召其入仕,謝安假故以辭,終不出仕,每與王羲之、許詢、支道林等名士名僧交遊山川,興之所至則揮筆撰文,或寫景,或詠懷,才思敏捷,倚馬可待,文就示人,眾皆譽之。不過此人雖有才名,卻不入仕,終非大丈夫所為。南朝除此以外,皆是碌碌之輩,便有一二有識之士,奈何主上昏庸,終難作為。司馬氏偏安一隅,不思進取,早晚必重蹈永嘉覆轍,屆時神器更易,歸於有德之人,此人必是當世英雄。依小道拙見,當今天下群雄並起,然俱是一時梟雄,割據一方猶尚可,席卷四海則不足,獨燕王具雄才蘊大略,踞遼西而控河北,遙製三晉,虎視中州,晉鹿所歸,當是不二人選。”他洋洋灑灑地說罷一通,自知頗為冗煩,偷眼瞧向慕容垂,看他作何反應。
隻見慕容垂仍是麵無波瀾,昂然看向遠方,靜靜出神,良久之後,輕聲道:“以道長在野之人,能有如此見識,已屬難能可貴。”黃有道聞言不解其意,正欲相問,見慕容垂朝自己輕輕揮了揮手,示意讓他退下,黃有道不敢再言,忙躬身道:“小道差事已畢,尚須回去複命。殿下保重,小道告辭。”說罷轉身下了逐鹿台,見了那仆人,亦抱拳道:“多謝管家接待之德,咱們就此告辭。”那仆人笑道:“道長客氣了,一路平安。”見黃有道大步離去,他轉過身來,麵色似笑非笑,頗為古怪。
此時地坑內群獸聳動不安,不住吟嘯,顯是饑餓難耐。慕容垂悄然立於逐鹿台上,卻對群獸視若無睹,舉目遙望天際,隻顧靜靜出神,片刻後突然輕聲一笑,自言道:“父王來信中命我秘密準備舉兵南下事宜,一俟二哥慕容俊攻克太原,我便可大舉南下,彼時四哥慕容恪亦在遼東城起兵征伐高句驪,我兄弟三路出擊,掃平四海勢在必得,屆時天下盡在我慕容氏掌握之中。不過世事無常,又有誰能預知以後之事?常言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兄弟三人倘若功成,取得天下以後,父王又該如何封賞?二哥向來對我頗多猜忌,我屢屢藏拙守愚,俱為不容,為大局計,這才來此蟄居以避猜疑。那道人隻知其一,未知其二,又怎懂得我之心意?”說至此處,微一搖頭,歎道:“枉自通曉兵機,空有經緯之能,奈何嫡庶有別,豈不教人悲夫!”說至此處,雙目黯然,落寞之情溢於顏色。
許久後輕咳一聲,複歸傲然,揚眉昂然道:“昔年晉公子重耳為避驪姬之亂,被迫流亡在外,凡十有九載,後回歸故國,終於克成霸業,大會諸侯,是為晉文公。夫英雄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不拔之誌,流年不改其心,風霜難移其誌,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如此便是大丈夫。二哥對我心存嫌隙,那又如何?你有開疆之功,我便沒有拓土之能麽?日後沙場建功,父王未必好薄待於我的。”言罷佇望雲霄,眼神堅毅而自信。
此時斜照弄晴,長天空闊,幾隻白鶩排於雲間,在落霞餘暉映照之下美不勝收,令人心馳神往。
慕容垂望了一眼天際美景,委實無暇細賞,雙手負背,踱步下了逐鹿台,那仆人忙迎了上來,跟在後麵恭敬服侍,慕容垂道:“小馗,你速派人回龍城稟報老王爺,石虎派出一隊刺客即將潛入王府,欲對王爺不利,請王爺務必小心,早做提防。”那仆人忙道:“小人這就去辦。”說完便快步而去。
慕容垂道:“且住,今夜的兩腳羊準備好了麽?”那仆人忙回轉過身,笑道:“俱已備妥了,共有三人,足夠群獸今夜果腹之用。”慕容垂輕一點頭,朝他一揮手,那仆人道聲:“小人告退,”便飛奔而去。
且說太原城內,此時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原來不久前自雲中城傳來消息稱慕容俊命人偷襲了趙軍後勤糧草營地,雖被石雲及時擊退,然亦損失大半糧草。
雲中城此刻缺糧少食,已然動搖士氣,石雲一麵加緊構築城防,一麵遣使至太原催要糧草。
這一日,石虎正與群臣商議前線戰情,忽聞雲中城又派來使者催促糧草,石虎不禁惱怒起來,朝來使喝道:“燕軍先占雁門,又欲取雲中,我軍卻一再失利,此次又被彼偷襲了後勤營地,糧草一失,如何再戰?石雲素稱通曉兵機,竟被人抽了釜底之薪,何不把自己項上人頭一並教人拿去?回去告訴闔城兵將,倘若雲中失陷,本王絕不輕饒。”那使者嚇得渾身顫栗,麵無人色,隻顧俯伏在地,連聲道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