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鐵蠹異蟲(5K)
眾人聽到方亦給出的解釋,再次麵麵相覷。
“控獸”方麵的疑難雜症,所謂某個和“疫種”共同作用的因素,居然要“鑄器”方麵的造詣才能診斷得出來?開什麽玩笑?
若不是前麵方亦展露的那手“通感”技藝有足夠份量,這會的說話口吻也足夠嚴肅正經,怕是有人要按捺不住、出言嗬斥他胡言亂語了。
“如此說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病疫無常,確實往往有千變萬化的怪異,但和‘鑄器’聯係在一起,未免……”
萬獸閣的那位黃老皺眉道,卻並無責難之意,而是在如此念叨之後,俯下身子、伸手就要去拿捏腳邊最近的一團穢物,好作細致查看。
“呃——老先生且慢!”
方亦急忙做出阻攔,“我已經托掌櫃的去找樹枝來了,您老別心急啊……”
“嗯?怎麽……莫非這裏頭潛伏的‘疫種’如此凶戾,徒手接觸,對我等修士都有危害不成?”那黃老驚疑地直起身子、回望問道。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這‘疫種’應該還是‘獸疫’的範疇,而且脫離宿主之後,活性也理當有所降低……我是說……”
方亦解釋著,眉頭漸漸皺了起來,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用樹枝沒那麽髒……”
“哦……既然沒有危害,那就不必擔心了。”
黃老不以為意地點點頭,如同方亦料想到的那樣,又繼續俯下身子去,嘴上還在用那種頑固不化的爺爺輩獨有的口吻說著,“老夫年紀大了,手腳本就不太靈便,這樣還省力些,若用樹枝反而更添累贅。”
“嘖……”
方亦一臉無奈,砸吧了下嘴歎道,“說的倒也沒錯。老人家嘛,可不就是累贅,尤其那種老胳膊老腿、還偏愛逞強的老人家,最為礙事……”
他忽然冷著臉、丟出這麽一句戳心的言辭,頓時引來周圍無數譴責的目光,隻以為他故態複萌、又耍起脾氣來了。
對於那些目光,方亦全然熟視無睹。
隨即隻見他上前兩步、蹲了下去,湊到有些愣怔的老者身旁,用頗為嫌惡的口吻說道:
“您老別亂鼓搗啊,不然弄散開了惡心得要命,還未必能摸清楚怎麽回事。嘖,先在旁邊看著吧,等我給你指出來……”
隨即,眾人的神情就齊刷刷地變為了難以置信。
隻見方亦攔在老者前頭,先一步伸手劃拉開了一團汙穢。
緊接著,他摳出其中一塊青黑色較濃的部分,以手指撚開,讓裏頭一些看起來像是沙礫、又像是鐵屑的黑色之物顯露出來。
“我說老人家,你瞪個眼睛看我幹什麽?異物又不長在我臉上,噫——呸呸呸。我的意思是說,你到底是不是要弄清這裏頭怎麽回事啊?能不能認真點!”
方亦衝旁邊一臉驚詫看著自己的老者不滿地斥責道,“喏——看這!看這!看出來有什麽特別了沒?”
“這……這是……瞧著似是鐵砂,但……”
那老者懾於“淫威”,趕忙端正態度,正襟危坐、瞪大眼睛湊近方亦的手指處,“但又更像是……蟲蛻?”
“咦?您老人家眼神倒是不賴嘛。也難怪,能瞪那麽老大……”
方亦嘀咕了句,隨後以下巴示意道,“沒錯,這玩意十有八九就是蟲蛻,湊近仔細看的話,是能大概瞧見原蟲的紋理形態的。不過,如今僅餘下一層薄薄的外殼,脆弱得很,稍不注意就會破碎成渣粉。您可以試著觸碰感受下,不過手法一定要輕……”
黃姓老者依言小心地伸出一隻手,像是接過一塊細嫩的豆腐那樣,讓方亦將那團搗散開、隻有惡心能形容的玩意放入掌中,緊接著伸出兩根指頭,試圖從裏頭撚起部分蟲蛻來。
然而,他的指端剛一觸及,那部分蟲蛻就如同不堪重壓的沙土堆般崩解炸開,但因其本就隻有細沙麥芒大小,故而看起來不過是變成一撮微塵飄散。
若非始終凝神注意著,怕是根本覺察不到原本有過什麽東西。
“這……”
老者對如此結果顯然難以置信,他懷疑地看著自己的手,而後重複了一遍指頭的輕微動作,但神情不僅沒有絲毫平複,反而更顯震動——並非自己的手不夠穩。
另一名韋姓老者看到這一幕後,蹙著眉頭、沉默不語地蹲了下來,在自己腳邊找了一塊汙穢之物,學著方亦前麵的樣子緩緩伸手劃拉開……
“方小哥年紀輕輕,還真是讓人看不透啊。”
——片刻之後,韋姓老者看著自己僅有汙穢、並無那蟲蛻存留的雙手,有些失神地感歎道。
沒等方亦給出反應,旁邊又有人不顧衣袍沾染不淨之物,湊近過來。
“方小哥,可否……再取一些,讓我也能細看一番?”
問話的是雲羽宗的連成邑,方亦看他一眼,撇撇嘴、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從另一團穢物裏頭、手法輕巧地弄了些帶有蟲蛻的部分出來,放到了他謙恭伸出候著的雙手之中。
“有勞方小哥!”
連成邑微微躬身謝過,而後捧著手退到一旁無人遮擋、稍顯光亮之處,埋頭細細查看起來。
若隻看他臉上專注投入的模樣,實在讓人無法想象:他手裏的一坨事物,竟然是騎獸排泄出的汙穢。
幾名雲羽宗的少年並未得到招呼,卻也眨巴著眼睛朝他湊了過去,雖然捂著鼻子,但探頭察看之時卻半點勉強作態的模樣也沒有,倒像是擠在一個槽裏覓食的呆頭鵝……
雲羽宗雖然名頭不算響亮,但看來倒也和那種僵化等死的古典宗門還有很大差距,其潛質從這些門人身上就可見一斑,未必不能迎頭趕上當今紀元某些放緩步伐的豪門大派。
方亦思忖片刻,收回目光,眉梢陡然一顫,卻是因為注意到:那些棲所師匠湊在一起嘀咕之後,推了一名代表出來,正擠著別扭的討好笑容朝他靠過來。
“方小哥,我等也想——”
那代表剛開了口,卻被方亦唰地抬起一隻還沾著不潔之物的手,堵在臉前攔截打斷。
“行了行了,你們有完沒完!”方亦嫌棄道。
棲所眾師匠被這話噎得麵色發紫,心裏憋屈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他娘的,這小子針對我們!先前也不過是質疑了他兩句,至於這樣麽,未免太小心眼了吧?還有,這算是怎麽個事啊,討塊屎把玩都不許我們趕上趟,這、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正當棲所師匠中有些脾氣暴躁的,不堪受辱、準備好好和這小子計較一番之際,卻聽他又幾乎是飽含冤屈那般、如泣如訴道:
“有必要一個個都這麽心急麽?都說過你們掌櫃的已經去幫忙找樹枝來了!這多等會就趕不上熱乎的,還是怎樣啊?我用手掏的還能特別中看不成?”
眾人無言以對……仔細想想,可不是麽?人好好的一個俊朗後生,要不是因為尊賢敬老,何苦用手去鼓搗這等髒臭之物。
等等怎麽了,那玩意又不會跑,更不會有人搶,這還滿地都是,有什麽可急的?瞧把人小哥給逼的如此狼狽,真是聞著傷心見者流淚……
話說掌櫃的呢?撿個樹枝去了這麽久?這邊屎都掏了兩堆了……
“來了來了,方小哥,我給你找到了。”
似乎是感應到眾人的心聲,大掌櫃李昀抹著額角的一層微汗跑了回來,將一根樹枝往又在拿水袋洗手的方亦麵前遞過去,“喏,方小哥你瞧瞧,這根合你心意不?”
“哦,辛苦掌櫃的了,這根……咦?”
方亦奢侈地抽了張符籙皮子,匆忙擦幹手、從李昀處接過那根樹枝,忽地挑了挑眉,隻覺這樹枝眼熟手也熟,尤其是它頂端沾的一塊髒汙,還有底端凸起的一處疙瘩……
轉頭和大掌櫃視線一觸,兩人思緒紛呈,最後都有些心虛地笑了笑。
“嗯咳,樹枝到了……不過,諸位要不要找點盛放之物?”方亦轉頭朝棲所眾師匠貼心地提醒了句。
棲所眾位師匠一愣,心道你怎麽不早說,居然把這茬給忘了。
然而,轉頭看看萬獸閣和雲羽宗的幾位,也隻好選擇不拘小節了……
“無妨,小哥你方便就好。古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隻求小哥你能不吝指點,其他的……不值一提。”
一名師匠如此出聲表態道,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讚同。
“嗯,那好,我們就抓緊進入正題。盡快說清這裏頭的來龍去脈,令諸位心中有數之後,稍後才好一起合力解決那些騎獸身上的麻煩。”
方亦說著手持樹枝,沿著場地走了一圈,像是頑劣的孩童那樣,將一路上碰到的、堆累成塊的排泄嘔吐物,全都戳弄散開了,但嘴上卻嚴肅認真地做著講解——
“這些騎獸的嘔吐物或是排泄物裏頭,殘留的其實是一種名為‘鐵蠹’的異蟲所蛻下的殼,諸位不妨仔細檢視下這些蟲蛻……‘鐵蠹’這種異蟲本身籍籍無名,但在古紀元,與它息息相關的一門‘鑄器’之術諸位絕對聽說過,那就是‘血煉’!”
“這是由於鐵蠹異蟲的特性非常有趣,它們以血為食、以五金為巢,通俗點說……它靠血來養活,會吞噬五金、在身體周圍蛻出五金提煉而成的外殼,堆砌成自己的巢穴。你們應該也注意到了,那些蟲蛻雖然輕薄脆弱,但質地實際上卻是堪比反複錘煉過的銅鐵,若以特殊方式累加層疊,硬度更勝魚鱗鋼。”
“譬如說我有一根鐵棍,上麵不起眼的地方,其實存活著一些鐵蠹異蟲,平日裏看著平平無奇,和尋常的鐵鏽也差不多,但一旦遇到了足夠的血液,那它們就會從休眠之中蘇醒並活躍過來,迅速繁衍增殖,鑄造更多更密集的巢穴。”
“這時候,如果我把其他一些金鐵質地的材料,比如另一根鐵棍放置到血液浸染處,那它們甚至能夠將兩根鐵棍嚴絲合縫地融鑄到一起。又或者,如果我足夠耐心、也足夠幸運,通過血液來引導它們按照我的意願吞金築巢,還可以改造那根鐵棍的形態,而無需借助熔爐火焰和鑄器工具。”
“這就是古紀元時,被視為旁門左道的‘血煉’之術本質所在。而這種與眾不同的鑄器之術,所打造的寶具也確實有著其獨特的優點,比如,利用‘鐵蠹’異蟲對血液極其敏銳的特質,能夠實現類似‘認主’的效果,而且它們一旦得到充分喂養,就會快速成長、加固巢穴,起到修補寶具殘損、或是提煉寶具材質的作用。這也是為什麽,血煉寶具會給人一種可以通過使用者給血,來短暫提升寶具威力的錯覺,以及為什麽血煉寶具往往都奇形怪狀,樣式醜陋;還有就是……”
“咳咳!方、方小哥。”
眼看方亦越說越興起、越說越離題萬丈,再看那些原本神情專注、認真聽講的眾人都漸漸神情呆滯起來……湊在旁邊觀望著、準備打打下手的棲所大掌櫃李昀,覺得自己必須得站出來了,他以頗為沉穩的語調開口打斷道:
“方小哥,這‘血煉’之術確實玄妙,‘鐵蠹’異蟲更是令人稱奇,但我想眼下更重要的,還是說清楚……它們究竟和這些騎獸身上的‘疫症’是何種關聯,能否……”
“呃——啊,見諒,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方亦得了提醒,回過神來、尷尬地撓了撓臉,“和‘疫症’的關聯……是了,這些‘鐵蠹’異蟲,其實本身並沒有傷人吸血的能力,它們是如何進入那些騎獸胃腑內的,我們先不去追究,但若要想長久寄宿其中的話,就必須有足夠的血液持續供養,或是有足夠的金鐵來築巢以供休眠;否則,它們就會通過蛻殼的方式排出體內累贅的金屬物質,以便轉移陣地、尋覓其他的棲所。你們別急哈,馬上說到關鍵之處了……”
“在古紀元時期,那些旁門左道的修士,為了完成某些較為繁瑣複雜的血煉寶具,就需要蓄養足夠多的‘鐵蠹異蟲’來試錯研究,於是他們將主意打到了牲畜乃至凡人身上,想要找到一些省心省力的方法,將凡人牲畜轉變成能夠為‘鐵蠹異蟲’持續供血的培養容器。其中一種頗有成效的方法,就是‘疫’。”
“相當一部分的‘疫症’,都能造成宿主的內腑損傷出血,而且隻要傳播開去,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源源不斷地獲得讓‘鐵蠹異蟲’可以迅速繁衍的臨時居所。自古相傳有不少左道修士獻祭全城、以煉製恐怖法寶的故事,實際上真相應當就是如此。”
“隻不過,這種方法實在是太不可控。‘疫症’太弱的話,未必能蔓延開去,而太強的話,宿主病患一旦太快弊命,也同樣沒有足夠的活血可用。再加上,‘疫種’變化莫測,動不動就會脫離預期、反噬己身,所以不是喪心病狂、急於求成的左道修士也未必敢輕用。然而,還是有一些執著於‘血煉’之術的瘋子,不斷鑽研……咳,又有點扯遠了!”
“總之,一些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出現的‘疫種’,其所導致的病症,確實能在和‘鐵蠹異蟲’的特性相輔相成後,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導致極其可怕的後果,就如同眼下我們正在遭遇的這一種……”
“據我的判斷,這是一種症狀並不猛烈的‘疫種’,但比較特別之處在於:它針對的是‘體格健壯、血氣旺盛’的獸類,造成它們內腑燥熱、損傷出血,從而形成讓‘鐵蠹異蟲’寄宿依附的合適環境。”
“接下來的則是猜測……由於被寄宿的獸類體格健壯,加上‘鐵蠹異蟲’並非索血無度的類型,反而其築巢的習性會暫時封堵出血點、緩和心血潮湧的不適感,所以對被寄宿的獸類來說,在蟲群繁衍形成足夠大的規模前,倒是一種互利互惠的共生狀態,也就意味著,大部分人注意不到它們的異常。”
“至於那些因老邁或傷病而體格較弱的騎獸,由於血氣本就不夠通暢,兵士們應該也極少讓它們擔負沉重軍務,多得休養之下,疫病症狀卻是容易緩解自愈。也因此,它們身上的那些‘鐵蠹異蟲’在短暫寄生之後又倉促轉移,所排出的蟲蛻引起騎獸的胃髒不適,最終表現出的,就是不算嚴重的上吐下瀉狀態。”
方亦說到此處,停頓下來,看向場間的眾人,貼心地問道:“到這裏為止,你們有什麽疑義,或是其他不同見解嗎?”
然而……
視野之中所見,眾人大多眉頭緊鎖、神色凝滯,有的甚至手裏還小心捧著由方亦打散分予的穢物,就那麽如同木頭人般僵佇在當場——他們原本大抵是想聽著解說,順帶觀察比對手中穢物裏殘留的那些奇異蟲蛻,結果卻隻顧得對那一番奇聞怪談感到驚詫了。
“咳!方小哥在問,你們可有疑義,或是不同見解?你們都在發生什麽呆呢?”
李昀不明所以,自覺好心地提高音量、幫忙重複了一遍。
“唰——”
整齊劃一的視線調轉,帶著銳利的煩怒嫌惡戳過來,把李昀嚇得一抖,隻感覺像是被亂刀劈殺了一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