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塵寰
又是落葉時節,風有點烈,直刮的人耳中嗡嗡地響,上海街道上並沒有多少行人,□□的風波還未平息,隻有偶爾的車輛駛過。林韶庭沿著街往前走著,他穿了灰色大衣,發顯淩亂,大衣雖大,卻也遮不住他的瘦弱,他個子中等,容貌算得上清秀,沒有男兒的淩厲,隻是眼下他更顯的滄桑,下巴瘦尖。
他一路低頭走著,寂靜的周邊隻有風聲和皮鞋聲,他穿過商市街,穿過同林道,又招手攔了黃包車,拉著去了蘇州河旁的陵園,他本在湘南,聽到消息,便趕來上海找他,他以為這場□□不會牽扯到他,卻還是事與願違,他看見白衣白帽的人們愁著臉進出鄭家,細下詢問,是鄭家的獨子死了,一連三天,喪樂不止,哭聲斷續,直到林韶庭看見棺木被抬出鄭家大門。
他擺了花和香燭在他碑前,他仔細地算了算,他們已經有半年沒見了,他聽他的話去了湘南,明明臨走時他說會去找他,可是他再也沒有。如今再見已是一座石碑,林韶庭說不清楚自己怨不怨他,也許是有的,可是愛到底還是濃厚許多,他沒有他的一張相片,隻是曾經偶然看見他襯衣內裏的軍裝照,鄭檾告訴他是在德國慕尼黑拍的,他很是珍惜,便隨身帶著。
照片上的他真是玉樹臨風,高個子,格外挺拔,林韶庭記得的他便是這副冷著臉抿唇的樣子,在夜上海那兒,林韶庭有時候在孤寂的夜晚醒過來時想,當初是不是不該去夜上海,這樣應該也就和鄭檾毫無幹係了,可是命就是這樣注定了,注定了林韶庭一定會愛上鄭檾。
林韶庭的父親是個拉琴的,小提琴,西洋的玩意兒,林韶庭也學會了拉,母親請了西洋師傅教,後來父母都走了,他經朋友引薦來了夜上海,每晚在台上拉那些憂思愁情的曲子。
鄭檾會彈鋼琴,有次偶然和他合奏一曲,贏了觀眾掌聲一片,也算熟識了,林韶庭也許是一見鍾情的,他想,先愛上的人總要吃苦,真是不錯。
鄭檾是個不簡單的人,與各色的人物打交道,手段老道圓滑,林韶庭都看在眼裏,甚至鄭檾在商場上或政治上染了鮮血,他也是充耳不聞,林韶庭心甘情願地獻出了自己的心,迷失了自我,他總拉著琴看著舞池裏鄭檾身邊的不同女人們,他拉的手都酸痛,眼也酸痛,最後視線都變得模糊。
鄭檾和他的關係他一直摸不透,像朋友卻又並不交心,隻是來往並不頻繁,總在夜上海見麵。
林韶庭有次親眼看著麵容姣好的舞女吞了鴉片,死前也哭著叫鄭檾的名字,他抱著她去最近的診所,外國大夫也無能為力。唯一的爭吵就在這次,鄭檾揚手給了他一耳光,他愣了半天,醒轉身旁已空無一人,他不知是哭是笑,在房裏坐了半天的時間。
此後卻又一切如初,鄭檾照舊找他,隻是不再提起舊事,林韶庭暗罵自己,卻又還是暗自盼著他的到來,他的聲音。
過年時,全城放著煙火,整個天都是光亮的,聲音很大,四麵嘈雜,街上是亂竄的頑童,在二樓上,林韶庭和鄭檾抬頭看著天上的煙花,林韶庭突然的一陣衝動,鄭檾的側臉清晰可見,他便湊了過去,不知哪來的勇氣,但也隻是吻了他的臉龐,鄭檾像觸電般的躲開,緊皺的眉頭含著怒氣和未知的東西,不發一言地走開。
後來便勸他去了湘南,臨別他承諾會去找他,林韶庭信了,他坐了火車遠離了江北,他最後看見了車窗外越來越小的鄭檾,他的眉依舊緊鎖著,口一張一合,似說出了什麽詞語,林韶庭不知道,他伸出手揮了揮,不確定鄭檾有沒有看見。
車上林韶庭想起某日在夜上海看見的那對共舞的人,皆為男子,卻是如此的合拍。
那個將近入冬的秋日黃昏,鄭檾被人拖著墜下樓,沉重的響聲,落地的那刻鄭檾腦中閃過了林韶庭的臉,他清晰地感受到腦後一片濕濡漸漸彌漫,意識也慢慢渙散,隻覺得周邊又響起了飄渺的琴聲。
雨下了起來,淋在墓碑上,淋在林韶庭肩上,發上,他回想著過去,和那句未能知曉的話語,起身踏著水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