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 食鐵獸
「荒唐——」皇帝將摺子直接丟在來人身上,怒道:「盛京城內何來野狼?!」
「這……據看見的人說,確實是有個黑白的影子竄過去了,就是野狼沒錯……」中書令家派來的人跪在下面兩股戰戰,竭力將事情還原明白。
朝堂上諸位大臣神色各異,議論紛紛。
皇帝陰沉著臉色:「堂堂正一品大臣,竟因為這麼無稽的理由……稽查司,給朕查!」
稽查司即刻領命去辦了,經過多方走訪調查,居然都說是被野狼咬死的,有人還信誓旦旦的說自己聽到了狼嚎。
至於屍體身上的傷口,稽查司的也不好判斷是不是動物撕咬所致。
只是為什麼野狼咬完人沒將屍體吃了?更不要說最近的山林離盛京百里路程,這野狼趕如此多的路就為了將中書令咬死?
疑點重重,卻也不重要,最終還是以意外定論了。
稽查司的心思亮著呢,正一品的大臣卒了,陛下自是要查明真相以表龍恩體切的,至於結果……中書省中書令的位子空了,下面不正有個驚才絕艷的中書侍郎呢么。
皇帝安撫了其家人,不過兩日,便應著幾位大人的聯合舉薦將中書令的位子給安辰星坐了。
滿朝望去,皆是太子一派的人了,秦旭要封王離京的事情再次被提上了議程,這回是皇後葉氏親自提起來的。
秦旭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無力回天了。
安錦雲的心情終於慢慢放鬆下來,聽著影六告訴她秦旭的封地被定在了江夏,封號就叫江夏王。
「江夏……」亦書略想了想:「還挺大的呢。」
安錦雲嘴角勾起一抹嗤笑:「大,那也是現在,要緊的是離盛京夠遠。」
若要想舉兵謀反,那也得是翻山越嶺的過來,等人到了,滿城戒備的盛京之中豈容得他造反!
亦書上去給安錦雲按著肩膀:「六小姐現在可安心了。」
「嗯,總算解決一件,」安錦雲緩緩將緊繃著的身子放鬆,身子後仰倚在軟墊上。
「太子妃娘娘,永昌伯府安七小姐在外求見。」
安錦雲一聽臉上久違的露了笑,急切地起身去說道:「快將七妹妹請進來。」
宮娥便領著安靈梓進來了。
「料想六姐姐今日應該閑著,便來叨擾一番,」安靈梓時時差初夏打聽,這幾個月的事情也略有耳聞,知道安錦雲忙得很。今日三殿下的封號一下,她就擇機來了。
「太後娘娘不管前朝之事,我隨著她在慈寧宮中倒少了許多麻煩,」安靈梓知道安錦雲見著她定要自責沒和太后將她要回的事兒,連忙自己先表明了態度。
果不其然,安錦雲見到安靈梓第一眼想起的就是這事兒,倒也不是忘了,相反,此事一直擱在她的心上,卻苦於久久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神機先生、嶺南治水、二哥哥封將、狗東西離京……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安錦雲不得喘息。
她勉強笑了笑,拉著安靈梓坐下道:「我知你是寬慰我。」
安錦雲打起精神來:「不過現在得空了,明日我必向太後娘娘求個恩典。」
安靈梓搖了搖頭:「六姐姐千萬莫為我的事情多思,我在慈寧宮一切都好。」
其實……若是回永昌伯府,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回神看著安錦雲,還是不明白對方為何能為一個男子付出這麼多。
如今安辰星已是正一品中書令,位同半個宰相,安御風是皇上親封的忠武大將軍,安錦雲身為尊榮無比的太子妃,卻比在府中的時候更勞心勞力,連喘口氣的空當都沒有。
值得嗎?
安靈梓想著自己見過太子的寥寥幾面,心中嘆了口氣,或許值得吧,人要得到什麼,必要先失去什麼,只要自己覺得歡喜,便足夠了。
「我知你喜歡自由,在慈寧宮中處處都是規矩怎麼會好,」安錦雲搖了搖頭說道:「我曾與殿下商量過你的事兒,太後娘娘若是恩准你出宮,你不願意回伯府也便不必再回去,我出錢給你置辦個宅子就是。」
安靈梓一愣,許久才說道:「姐姐真心待我,我卻無以為報。」
「你可不要說這樣的話,」安錦雲止住對方的話頭,鄭重道:「若不是你當初應下,我如今也不會在這裡,你對我與殿下,都是有恩的。」
安靈梓說不出話來,心中滿是濃濃的愧疚。
六姐姐不知道她最開始是因為紀氏的死才會做出以後種種,她不過是抵罪,六姐姐卻當這是沒有理由的恩情。
一陣勁風刮進來,將窗戶直接「啪」的一聲拍到了牆上又反彈回去,屋內幾人都被嚇了一跳。
「快去將窗戶關了。」
亦書和瑤琴連忙過去挨個將窗戶管了,還是有不少枯黃的葉子被吹了進來。
「已經入秋了啊……」安錦雲瞧著腳下那片葉子,有些出神。
「怎麼了?六姐姐在擔心什麼?」安靈梓將人的情緒把握得很准,一眼就看出安錦雲話中的憂慮來。
三殿下敗勢已定,即日就要啟程前往江夏,按理說安錦雲應當沒什麼可憂心的了才對。
安錦雲感受著空氣中浮動著的濕意,聽外邊狂風大作將沙石吹在窗上時的聲響,輕啟薄唇道:「要下雨了。」
「我是擔心在邵安的二哥哥,」安錦雲沒有忘記上一世安御風死在了沙場上。
「其實,若是六姐姐願意,日後叫太子殿下將二哥哥召回盛京也是可以的,」安靈梓總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多餘了,這麼淺顯的道理安錦雲不會不懂。
召回盛京,自然好了,風吹不著雨曬不著,可誰來保衛國家呢?
「七妹妹,盛世太平,豈是咱們安安穩穩坐在此處就能有的,不過是有人在前守衛這萬里山河罷了,」安錦雲不舍卻又堅定,短短一句留給安靈梓的震撼極大。
安靈梓突然覺得自己淺薄又可憐。
她淺薄在生不出這樣的家國情懷,可憐自己居然才意識到原來一直高高在上看別人的那個人是自己。
安錦雲不過是出於身份上的優越感,而她是自持自己與眾不同,打心眼裡沒將旁人放在眼裡。
她借口自己與別人不是一個時代的,自然生不出同理心來,她與安錦雲交好,卻又只喜歡孑然一身自由自在的那個六姐姐。
是她太自私了,用自個的想象去約束別人,妄圖讓對方承載自己的期望。
安靈梓說不出話來。
她不知不覺嘆了口氣,朝聞道,夕死可矣,想來現在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也不算晚。
「六姐姐,我現在才知我才是那個傻的,」安靈梓的笑意中多了些釋然,溫和地瞧著對面的少女。
安錦雲不知道自己的話如何觸動了對方,只是覺得安靈梓哪裡不一樣了。
……
八月下旬秦旭正式離京前往江夏,九月初西楚又犯秦國邊境。
安錦雲早知道兩國遲早還有一戰,真到了這一天,又覺得無比焦心煎熬。
安御風此前就領軍與西楚敵軍交戰過,心中猜測或許前番只為試探,摸清他們的兵力而已,果不其然此次西楚來勢洶洶,再加上那位攝政王親征,頗有些勢不可擋的勁頭。
因為早有準備,故而也算不得吃力,皇帝又調五千前去支援,眼看勝利在望,一場時疫卻悄悄席捲整個邵安。
時疫爆發得很又快又廣,又逢秋雨,更是纏綿。
西楚趁機捲土重來,秦軍死傷無數,一封封焦灼的戰報雪花一樣飛進太和殿。
接連的拼殺和還在蔓延的時疫叫秦軍喘不過氣來,安御風連日未曾休息,在將軍賬內紅著眼睛安排隔離、部署作戰計劃。
西楚攝政王用兵狡詐,竟又派人半夜放火燒秦軍糧草,等安御風發現的時候,有一大半都變做灰燼了。
邵安邊境,狼煙四起,屍橫遍野。
安御風寫了數封請求糧草與藥材的信,卻始終不見盛京中有所反應。
盛京回信中只說又派援軍,隻字未提糧草藥材之事。
時疫未盡,糧草短缺,此時再派人來無異於火上澆油。
連綿秋雨過後,天氣徹底涼了下來,時疫也隨著朔風吹拂漸漸消減了。
安御風帶領麾下奮勇殺敵,終於捱到盛京往來輸運糧草的軍令,陛下親令兵部侍郎安俊雨前去督運糧草,拿兵符又調援軍三千。
十日後援軍糧草皆到,秦軍士氣大振,在忠武大將軍的一聲高呼之下,踏向西楚,刀鋒交集,嘶喊沸天。
安御風一騎當先,頭戴鎏銀獅子盔,心口配以狻猊獸護心鏡,直取敵軍龍首而去。
他攜著一身凌厲殺氣破風而去,翻轉手腕揮動銀槍刺向敵首,只見那西楚攝政王以一個極刁難的姿勢在馬上後仰躲過,猛然迴旋用彎刀擋住安御風一擊。
「不錯嘛……」
鋪天蓋地的呼喊聲中,對方似乎是說了這麼一句,安御風眼神中滿是銳氣,穩住身形又再次策馬回身。
天光泯滅,黑雲陰翳壓城。
安御風側身躲過冷箭,與對方來來回回交戰數百回合,他腰間鈍痛錐心,對方自然也被他一槍捅中肩膀,鮮紅的血液順著銀盔縫隙滲出來。
風掣旌旗,秦軍勢如破竹,如利刃破膛一般將楚軍衝散撕爛。
西楚攝政王見狀冷靜下令命軍隊撤退,安御風率人乘勝追擊。
十一月,盛京終於收到邵安捷報,舉國上下無不歡欣雀躍。
邵安戰場上仍可見零星火隙,明滅間,森森骸骨如山堆積。
十一月末,王師大捷回朝,皇帝命太子在玄武門口親迎。
安錦雲心上最後一塊磐石落了,正在喂申公豹的手一抖,將狗盆里的飯打翻了。
她喜極而泣,顧不得申公豹在腳底下嚶嚶喚著,直接拉住亦書問道:「當真?」
亦書連連點頭,喜氣洋洋道:「當真!邵安軍隊已經入了盛京了!」
安錦雲聞言放開拉著亦書的手,急忙忙衝進裡間去換了身衣裳,而後尋了秦朔一起往玄武門趕去。
秦朔知她心情急切,隨著一塊近乎於小跑著到了玄武門。
遠遠的已經瞧見軍隊黑壓壓的人頭和秦軍的旗幟了,安錦雲心情愈發激動,抓著秦朔胳膊的手,指甲都掐到了對方肉里卻渾然不覺。
軍隊愈近,迎面騎馬領頭的是身穿黑甲的安俊雨,見門口太子殿下親迎,摘下頭盔下馬走來。
安錦雲飛撲過去拽住安俊雨,眼神看向後面:「二哥哥呢?二哥哥在何處?」
安御風身為忠武大將軍,此次交戰是一等一的功勛,是為大秦國立下血汗功勞的第一人,怎的沒走在最前面?
安俊雨溫潤的眸子看向他的血親妹妹,神色中似有憐憫。
「忠武大將軍在追擊敵軍的時候遇伏,殉國了。」
身後秦朔瞳孔倏然一緊,眼神死死釘在安俊雨身上。
安錦雲只覺得自己似乎是失聰了一般,兩耳中長時間產生了一種尖銳的刺痛。
她愣愣地又晃了晃安俊雨的胳膊,眼眶中有冰冷的淚水湧出,再次問道:二哥哥呢?
安俊雨平和又溫柔,將她尖銳的指甲從自己的胳膊上掰開,重複道:「忠武大將軍在追擊敵軍的時候遇伏,殉國了。」
前排十一位偏將緩緩讓出一條道來,沉默的的軍隊中央,一口漆黑的棺槨放在八架馬車上,上面端正放著陛下親賜的鎏銀獅子盔,四角拉著潔白如雪的白綢。
秦朔猛然將安錦雲拉回懷中,伸手試圖遮住對方的眼睛。
安錦雲一個弱女子不知哪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使勁將秦朔推拒開來,踉踉蹌蹌往棺槨那兒奔去。
秦朔咬牙切齒低聲怒道:「安俊雨!如此大事你居然敢將消息壓住不上報!」說罷又趕緊去追安錦雲。
萬里長空一片愁雲慘淡,漆黑的棺槨旁有人懷中抱著個黑白相間的熊崽子走出來,舉到安錦雲面前,有些不忍道:「太子妃娘娘,這是忠武大將軍為您捉來的食鐵獸。」
安錦雲緩緩伸手撫上馬車上的棺槨,觸手一片冰涼直擊心臟。
她有些恍惚地怔愣看著食鐵獸脖子上戴著的香囊,喉間腥甜嘔出一口血來。
「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