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任由昏迷的步青雲倒在青石磚上,歹人——蕭煬像是再也忍受不住,陡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一塊白色方帕抵在唇邊,星星點點的血跡落了下來。


  將白色方帕扔掉,蕭煬低頭,垂落的手臂蜿蜒下血液。


  嘀嗒。


  嘀嗒。


  理智又冷淡的眸光掃過身上繁複的黑色鎏金錦衣,蕭煬英挺眉毛擰起,太累贅了。


  隨手扯掉黑金外衫,凝視著腰腹被長劍橫貫的窟窿。


  陡然蒼白唇瓣被緊緊咬住,用力將外衫扯成幾條,蕭煬硬朗的線條上汗液流下,壓抑不住的悶哼一聲。


  血珠沾濕了布條。


  蕭煬凜冽若刀鋒的眉眼沁上了汗液,汗珠聚在一起順著肌膚逶迤進衣領。


  鬢角微濕,墨發微亂,束發的金冠不知所蹤。


  對於高高在上的燕王殿下,已是異常狼狽。


  一個素來高傲的人沒有閑暇去整理儀容,可以想象到這人在忍受著怎樣的疼痛。


  濃眉緊擰,蕭煬低頭熟練地包紮止血。


  先是胳膊,再是腰腹……


  轉眼一刻鍾過去,將傷口處理好,蕭煬額頭冷汗涔涔。


  蕭煬五官偏向冷硬,睫羽卻是纖長柔軟的,滾動著汗珠。


  眼珠下睨,蕭煬俯視著暈倒在地的步青雲。


  這人仰麵朝天倒下,倒是摔得地方正好沒有碎石子一類,沒有讓軀殼受罪。


  想著剛才這人的表現,蕭煬狹長的鳳眸眯起。


  倒是有點兒小聰明。


  在楚辭風不在的這段時間,勉強可以用。


  ——


  步青雲是在禪房的地板上醒來的。


  手撐地板,步青雲慢慢坐了起來。


  “嘶——”隱隱作痛的後頸提醒步青雲今日發生的事情,抬手揉了揉後頸,倏地想起了那無名歹人,步青雲驀地抬眼。


  此時才發現眼睛竟然被黑色帶子縛上,就要抬手取掉帶子的那一刻,涼薄的嗓音堪堪製止了步青雲的動作。


  “幫我一個忙。”


  ……


  “嗯?”步青雲的動作停住了,嘴快於心道,“憑什麽?”


  沉默半晌,禪房中一時之間隻有歹人間或咳嗽聲。


  在咳嗽止住的那一刻,蕭煬半掀眼皮,琥珀色的瞳仁中倒映出步青雲平整的唇角弧底。


  這人分明生的聰明像。


  蕭煬道:“我救你一命。”


  步青雲握拳的手掌青筋突突跳,今日下午那股被刀刃抵住的憤懣再次出現,理智與憤怒掀起了拉鋸鑽。


  要不是這個人把自己攔住了,那救命之說從何談起?!

  氣憤讓步青雲呼吸紊亂,衣衫下的胸膛起伏個不停,然而理智又告訴步青雲,這個人說的沒錯。


  如此幾番,步青雲淡淡道:“我覺得你要是不攔我,那些人可能根本注意不到我。”


  “嗬。”步青雲聽到那人輕嗤一聲,冷漠道,“你可以試試走出去。”


  言辭明明平淡,聽在步青雲耳朵裏,卻無端端帶上了威脅的意味。


  先禮後兵嗎?

  步青雲膽大卻也識趣,對方身份不明,再加上那“救命之恩”也不是空穴來風,何必做無謂的拒絕。


  空氣中苦澀摻雜著腥甜,他放下了拆帶子的手,深呼吸幾口氣讓心髒中填著的那些憤懣給壓下去,盡量想起這人救了自己一命。


  半晌,梨窩再次出現,他道:“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麽?”


  便連語氣都平和了不少。


  歹人蕭煬靠著牆頭,在燭火的微弱光芒下,腦袋後仰靠著牆。


  眼珠子睥睨般俯視著步青雲道:“找藥,熬藥,縛眼。”


  後一樣擺明了不想被人發現身份的心態。


  燕王殿下素來小心。


  此次是瞞著京都官員前往江寧的,越少人知道越好。就算沒有見過燕王的皮囊,也得要防著。


  被無聲威脅的步青雲道:“有謝禮嗎?”


  這書生當真是極大膽的。


  歹人似是沒有見到過還敢討價還價的人,壓低了聲線故作凶狠道:“沒有你也無從選擇。”


  隨後便是劇烈的咳嗽,步青雲被縛著的眼睛一翻,所以自己是來做白工的嗎?


  ——


  做白工的步青雲不得已,推遲了離開雞鳴寺的日期。


  緣由都是現成的。


  貴客步青雲有一位好友,感染風寒,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附近沒有屋舍,所以要借了雞鳴寺的禪房歇息。


  步青雲放心不下,要照顧他。


  以上,全是步青雲給自己留在雞鳴寺、找藥、熬藥的理由。


  ——


  觀賞寺廟的景致,步青雲沒了興致。


  預感到未來幾日要“伺候”一個男人,還是一個挾持過、又救了自己性命的男人,步青雲心煩意亂。


  寺廟之中盡是阿彌陀佛,讓這不信鬼神的步青雲聽得頭疼,兩相比較,於是步青雲去淨一大師那兒解悶。


  兩個不講究的人又是席地而坐。


  大師依舊不拘一格,熱切的喝著酒的同時,還記得姻緣那事:“怎麽樣,有沒有遇到意中人?”


  “十分遺憾。”步青雲笑得很無害,細細看來還有幾分咬牙切齒,下一句話比當初的淨一大師還要斬釘截鐵,“沒有遇到。”


  說著從大師手中搶過了酒壺,一飲,再一飲。


  麵頰酡紅,步青雲磨牙霍霍:“倒是遇到了一個禍害,不,是恩人。”


  “恩人”兩個字特意咬重,但是麵上的神態卻讓這個說辭讓人難以信服。


  淨一大師看著步青雲那種猙獰又糾結的神色,伸出手將酒壺搶了回來,搖了搖酒壺,嗯,還有半壺。


  猛地仰頭灌下,選擇性忽視了後頭那個“恩人”,他啖肉道:“哼,禍害好呀,你也是個小禍害,你們兩個互相禍害,就是為民除害了。”


  “他是禍害。”步青雲眼角肌肉跳的緊,反駁,“我不是。”


  “聽說你偶遇了一個好友?就是你那‘禍害’?”大師笑得眼睛眯起,“不,恩人。”


  步青雲的呼吸陡沉,這清俊的書生今日心情不太好,掀了嘴角白牙露出,莫名其妙有幾分森寒道:“對,我的禍害,恩人,兼顧好友,生病了。”


  “生病了,那不好,需要什麽藥?我去給你找找。”


  “嗯?”步青雲鬱結於心的憤懣消了一半,愕然道,“大師這兒還有藥?”


  瞬息發現這句話問得沒意思,步青雲便重新掛上笑意道:“那就多謝了。”


  想了想那人要的藥草,步青雲道:“三七,血竭,紅花……”


  都是些治療外傷的藥草。


  淨一大師眼前掠過精光,撐著地麵站了起來,拍拍手將手上塵土弄掉:“等著,我去給你拿。”


  “謝大師。”


  ——


  當夜,月色如華,步青雲拿著一盅藥遞給了歹人,隨後坐在了小杌子上。


  眼前覆了一層黑色帶子,步青雲百無聊賴,禪房中突然響起歹人冷漠的嗓音:“嚴禁喝酒。”


  是命令的語氣。


  步青雲心裏那團氣蹭蹭的又冒了出來,覺得這人真是天生與自己八字不合。


  坐在小杌子上,語調平靜反駁道:“沒有礙著你。”


  歹人不容置喙,聲線微沉:“聞著難受。”


  步青雲沉默,隻覺得太陽穴痛個不停,多麽傲慢。


  好難伺候。


  歹人說得很好,聞著難受。


  於是翌日,步青雲又去淨一大師那兒席地而坐,喝了一杯酒。


  不多不少,剛好可以讓步青雲一說話,便一股酒氣兒。


  一與人靠近,酒味便鑽進別人的鼻腔。


  歹人語氣森寒:“我說過,別喝酒。”


  步青雲梨渦淺淺,心情自從認識這個恩人,前所未有的暢快。


  連帶著說話的語調都輕鬆了不少:“隻是一杯。”


  “隻有一杯。”


  “嘴饞呢。”


  總之,就是死性不改。


  在步青雲鍥而不舍給歹人找不快的時候,歹人終於盯著步青雲狀似乖巧的麵龐,冷哼一聲道:“隨你。”


  步青雲剛開始暢快的心情,竟然因為歹人的妥協而浮上些微不快。


  果然還是給他找不快更酣暢。


  這日子過得分外難捱。


  一眨眼,預備隻在雞鳴寺休息一天的步青雲,霸占了雞鳴寺的禪房整整九天。


  歹人好友在步青雲的悉心照料下,已經不再咳嗽,起初那會時不時裂開的傷口,也已經不再滲血。


  可這歹人,依舊沒有離開的意思。


  步青雲勤懇“報恩”,偶爾和恩人說話,一次次的惹恩人不快,倒也大致摸清了恩人的脾性。


  昨日恩人已經能夠下床走動,看樣子傷勢好了多半。


  熹微的陽光鍍上步青雲的輪廓,襯得他輪廓更加柔和。


  閉著眼推開了禪房門,步青雲熟稔的取出帶子縛眼。


  密不透光的料子,上品蜀錦,顏色黑色,世間罕有。


  邊緣因為粗暴的扯開有脫落的金線,紋樣並不能看出。


  從粗暴的撕扯中,可以看出穿的人並不愛惜。


  要麽是不識貨,要麽是蜀錦便衣多如牛毛不必在意。


  而且,步青雲天生五官敏銳,這幾日的“伺候”,總是若有若無聞到奇特的香味。


  聞所未聞。


  不說對所有香料了如指掌,但步青雲出於興趣,對貴胄用的香料了如指掌。


  綜合多種情況,當即便判斷出了——


  外夷貢品。


  黑色蜀錦、外夷貢品、年輕男人、語氣高高在上。


  嗐。


  便是步青雲再囿於長沙、沉迷科舉,對待時局,也不敢不知。


  小皇帝年幼,年齡對不上。


  能夠穿得起黑色蜀錦還不愛惜的男人,大梁朝上下,唯有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擺明了不想發現身份,步青雲便裝聾作啞。


  至於燕王千裏迢迢跑到江寧的原因,步青雲垂了眼瞼。


  好奇也不能直接問呀。


  步青雲深吸一口氣,端著藥罐子上前道:“喝藥了。”


  幾日的相處,讓步青雲心髒中憋著的那股氣消得差不多了,隻要不和燕王殿下說話,語調都異常平和。


  然而,久到禪房中的回聲都沉寂下來,依舊無人應答。


  步青雲呆在原地,慢慢擰起了眉毛。


  一個想法浮現在腦海中,步青雲倏地心髒一跳,轉瞬被黑帶遮擋的眸子一亮。


  他試探道:“你的傷口怎麽樣?”


  隻有風吹過禪房內素帳的聲音。


  步青雲緩緩靠近,熟練將藥罐子放在桌案上,手指輕輕放在縛眼的帶子上,做出扯掉帶子的動作。


  沒人阻止。


  下一刻,步青雲驀地扯下了帶子,逡巡一遍,步青雲自從發現燕王身份,便懸在心口的巨石放下又猛地提起。


  禪房內空無一人。


  原本會倚靠著牆頭指手畫腳的歹人好友,不知所蹤。


  所有的一切規規整整,仿佛從沒有人來過。


  要是離開了自然好。


  要是被那些人發現……


  因著是位身份尊貴的主兒,步青雲還是要擔心一下的,畢竟關乎國祚。


  懸而未定,步青雲擰著眉,眼尖的發現了放在床上矮幾上,被茶杯壓著的一小遝銀票。


  心內隱隱有了猜測。


  步青雲闊步上前,伸手向銀票,驀然見到銀票最上方的白紙,上麵一個筆鋒銳利的正楷字體——


  離。


  這個方塊字,讓步青雲適才繃著的身體陡然放鬆。


  “身份尊貴的恩人終於走了。”


  心頭愉悅,臉上梨窩更深,步青雲將白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也不客氣,將銀票放進了袖子中。


  這戲劇般的插曲終於落幕,二話不說,拜別了淨一大師那神棍,步青雲離開了雞鳴寺,順順利利去了江寧府,準備赴好友韓煜明的約。


  想到淨一大師擠眉弄眼的那句:“我肯定你姻緣已到,你們相處的很好吧。”


  再想起淨一大師臨走前那句“記得請我喝喜酒”,步青雲麵色霎時一黑,找出銀票去聽了個小曲兒。


  那神棍說燕王和男人,還是和我有姻緣?

  步青雲淺笑吟吟。


  彌天大謊。


  荒誕不經!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這是一個博學多聞,也很膽大的書生ing

  評論發紅包ing,m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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