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深秋的夜十分寒冷,我攏了攏大麾,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前朝緊逼,後宮無序,茫茫天地間,我竟有孑然而立,萬山壓身之感。
思慮間,一道小小的影子猛地躥到我身前,肉團團的身體撞上我的腿,然後一屁股坐到地上。
侍衛就要抽刀,我抬手製止他們。地上虎頭虎腦的小孩睜著大大的眼睛歪頭看我,突然咯咯地笑起來,伸手要我抱。
我嫌惡地後退一步。
他不依不饒,站起來黏到我腿上,雙手緊緊地抱著我,白淨的臉蛋蹭著我的大腿。
我倒吸一口涼氣,僵硬地杵在原地,片刻才想起來,我是有侍衛可以使喚的。
“來人!快……快把他抱走!”我僵直著手臂,隻能晃動手掌對侍衛招手道。
禁軍左統領劉冀抱起小尾,站在離我五步遠的地方。
“抱!”他伸著雙手,上半身傾斜著努力往我這邊掙紮,癟著嘴像個小可憐。
“張姑姑呢?怎麽能讓小公子亂跑?”近侍李承德四下張望道。
“老奴……老奴知罪!!請陛下饒命!”一個麵善的婦人慌忙尋來,跪倒我身前道,“小公子年幼無知,請陛下免他驚駕之罪,都是老奴照顧不周。”
婦人雖驚恐,也未有失態之色,方才疾步而來,更不失禮儀。我便知道,這是宮中掌管禮教的張姑姑,為人親和寬厚,知事守理,不知為何犯這樣的錯誤。
“小公子深夜不睡,在宮中亂跑,驚擾陛下,你這失職之罪是逃不掉的。”李承德厲聲道,讓侍衛上麵將張姑姑拿下。
張姑姑未有掙紮,隻是看著我,淚雨漣漣道:“陛下息怒,小公子隻是思念玉君,又聽聞他生病了,才半夜偷跑出來想要去看看玉君。請陛下念在小公子一片孝心,莫要重罰他。”
小孩望見張姑姑的淚眼,又聽見她提起玉君,漸漸停止了掙紮,雙手委屈地抓住衣角,眼中蓄滿淚水。
沈鶴每隔一段時間就將小尾的情況報告給我,他與玉君親厚我是知道的。玉君憐他無父無母,時常去看望他,有時還帶著蓮君一同陪他玩耍,小孩便是把玉君當親人了。
隻是不知道玉君是怎樣跟他提我的,小子一見我就黏過來,趕都趕不走,和離君一點都不像。當初將他抱回來時,他就像個小尾巴天天跟在我身後,我便叫他小尾。沈鶴跟我說薑尾這個名字不吉利,我卻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思。
我看張姑姑淚如雨下,又看小子模樣淒淒,我就是那豺狼虎豹……
“罷了。”我搖搖手,板起臉道,“將小尾送到玉君那裏,張姑姑也跟去吧。下不為例!”
李承德抱著小家夥朝銜玉宮走去,張姑姑擦幹眼淚千恩萬謝地跟著他走了。走出去很遠,小家夥還扭著頭依依不舍地望著我。
我思慮萬千,抬頭看滿天繁星,看那些死去的、漂泊的亡魂,心裏想著:
鬱離,你也沒料到會是這樣吧。
我與離君的相遇是在很多年前的一個雨季。大雨綿延不絕地下了很久,久到滿屋子都是水汽,潮濕的黴味混雜著泥土的腥味籠罩在我的周圍,而我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我已經不記得這是太監第幾次忘了送飯,隻是這一次距離上一次送飯格外地久,久到我幾乎要餓死。我沒有力氣站起來,隻能側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庭院,看花枝被雨水打落,泥地裏露出白骨。
一雙華美的鞋子突然占據我的視線,我沒有理會。溫暖幹燥的手指觸到我的額頭,不由拒絕地將我的頭轉過來,我第一次看見了他。
在小時候的記憶裏,他是我見過的最俊美的男人。長大以後遇見的人多了,再細細回想,發覺他其實也沒那麽好看,眼睛大而不亮,嘴唇薄而不潤,笑起來古裏古怪,性子更是惡劣。
“你就是七皇子?”他打量著我,眼中毫無憐憫,“還以為你有什麽能耐讓皇帝厭惡,結果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我麵無表情的看著他,有些討厭他碰我的臉,讓我想起前些日子按住我的太監。
我的漠視沒有讓他離開,他反而興致勃勃地靠近我,非常開心地說:“你知不知道你快死了,餓死是什麽感覺?”
溫潤的男聲吐露出這樣殘酷的語句,讓我在還不知生死的年歲裏狠狠地打了一個寒顫,他眼角的緋紅,像我母親嘔出的鮮血。
我一下子哭了出來:“我不想死……”
他有點失望,歎了一口氣,略帶遺憾地說:“真是個小可憐……”
他拍拍手,讓他的侍女給我端來糕點。我一骨碌爬起來,髒兮兮的手拿到糕點就往嘴裏塞。粘膩的糕點堵在我的喉頭,泛起甜腥,我不知疲倦的往嘴裏送著糕點,這樣才能有活下來的感覺。
他支著下巴看我狼吞虎咽,在我噎住時還笑出了聲,如同在看一出戲。他的婢女眼眶濕潤,給我到了一杯熱茶,溫柔地拍著我的背。
我還未吃完他便興致缺缺地走了,臨走時還捏了捏我細瘦的手腕,歎氣道:“不知道下次還能不能見到你。”
我將他帶來的食物偷偷藏了起來,才勉強撐到太監想起我的那一天。
送來的飯菜早已涼掉,零星的肉末混著豆腐渣,一盤炒得發黃的青菜,就著一碗冷飯,便是我苦等多日的美餐。我沒有資格挑揀什麽,皇帝的漠視和皇後的縱容讓這一卻成為尋常。
太監宮女在閑聊,原來去年老皇帝出遊,帶回一個男人,回宮後徑直將他抱入寢宮。皇後前去探望,竟被攔在了宮外。過了半年,那個男人才在宮中露麵,一同出現的還有他被封為離君的聖旨。
他是後宮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妃。
我細細咀嚼著青菜,思索著我見到的那人應該就是離君了。
過了半月,我又碰到了他。離君氣勢洶洶地踏進冷宮,一來就發脾氣,拔光了我母親種的花草。枯枝敗葉散落在他的腳下,他還不解氣的抬起腳亂跺。
我坐在桌上,晃著腳丫看他發泄。他的眼神突然轉向我,嚼牙切齒的樣子很滲人。他走到我身前,歪著頭,冷漠的臉上透著狠戾:“你在笑什麽?”
我抬了抬眼皮說:“搶我點心的貓,被你趕走了。”
他側頭,才發現冷宮的牆沿上,趴著一隻豎起毛發的橘貓,正瞪大眼睛警戒地盯著他。
“可是……”我昂著頭,麵無表情地說,“你把我的點心全踩碎了。”
地上細碎的枝葉間隱約可見油紙包裹起來的糕點。
離君俯下身,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捏著我的臉左看右看,審視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貨物。
“薑謬。想不想活下來?”他溫柔地說著,像一個溫文爾雅的兄長,“成為人上人,再也不過這樣的日子?”
我學著他的樣子打量他,不受他的蠱惑。
他展現出極大地耐心,緩緩抱住我,溫熱的軀體散發著好聞的氣息,他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膀上循循善誘道:“再也不會吃不飽穿不暖,也沒有人敢欺負你,還能幫你母親報仇,最重要的是……”
“讓所有折辱過你的人都臣服在你腳下。”離君的手掌溫柔地撫摸我的後腦,輕輕的笑了起來,低沉的嗓音如癲如狂,聲音如冰,“欠你的,都讓他們百倍奉還!”
我還小,不夠聰明,不能理解他言語中的痛楚與怨恨,隻能知道答應他就不會餓肚子,我點點頭答應他道:“那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他回過神將我拉開,捏著我的肩膀問我是什麽,眼中帶著了然和一絲輕蔑。
我指著牆上的貓:“把它給我捉來,我就答應你!”
離君滿是錯愕,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甚至有些懊惱。但他還是拍拍衣服站起來,滿院子追著貓跑,最後他撅著屁股把貓從水缸後抱出來,臉上沾著泥土,衣衫淩亂,手背上還有抓痕,總之狼狽不堪。
他沒好氣地把貓丟進我懷裏,沉重的貓身讓我差點跌倒。
我緊緊地抱住它的上半身,壓住掙紮的橘貓,將紮進它後腿裏的小銀釵拔了出來。肥貓在我懷裏死命掙紮,發出激烈地叫聲,尖利的爪子抓破我的衣裳,在我手臂上留下血痕。我用盡力氣壓著它,清洗掉傷口上的膿血,沿著被它扯破的衣角撕下一段布條。包紮玩它的傷口,我將它放在牆角,拍拍它的屁股讓它走。橘貓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離君簡直要氣死了,他顫抖地指著遠去的貓,咬牙切齒道:“你是瘋子嗎?”
這是他第二次咬牙切齒,漆黑的眼眸終於帶上情緒,虎牙齜著,比任何時候都要鮮活。
“不是啊。”我說。
“你怎麽不自己去捉!”他毫無風度地吼。
“它身上有虱子。”我平靜道。
他突然瞪大眼睛,全身上下都僵住了,而後身體不自然地動作,好似有奇癢。
“你不是也抱了貓嗎……”他還在掙紮,臉色發白,“你就不怕嗎?”
“我身上本來就有虱子啊。”隻是沒它身上多,我咽下後半句話,看著離君由白轉綠的臉,心裏奇異的舒爽。
他深吸一口氣,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衝了出去。
兩天後,離君抱著一大摞書來。他把書重重地摔在案幾上,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拎到木桶裏狠狠地洗了一個澡。
他親自給洗的,力氣大到脫我一層皮。
然後他才心滿意足地給我講課。他心情好時是一個好老師,風趣幽默,滿腹經綸:從六藝到帝書;從大月國的長河落日到大大炎國的玉雪飛龍;從黃山殘琴的典故到神女阿昭的傳說。他說這些時眼中流光溢彩,神采飛揚。
可是他不好的時候,誰也別想好過。
他曾在我練字時,喝得爛醉如泥,奪過我手中的筆,快步走到牆邊揮灑筆墨,磅礴飄逸的書法躍在牆上,如同仙家遺墨。還未等我細看,他又像瘋子一般抱頭哀嚎,將所有出現在視線裏的東西狠狠地往牆上砸,包括我。
我醒時,頭上已包紮好了。離君一動不動地坐在我床邊,也沒有道歉,隻是冷冷地說以後再遇見這種情況別靠近他。
我頭疼欲裂,沒有罵他的力氣,隻能閉上眼不看他。他便起身離開。
本以為他不會再來,誰知隔天他就把我從床上提起,逼我練劍。我氣的不行,頭又痛,抓起劍就往他身上刺,他躲了幾下不躲了,任我刺中他的肩膀,血從劍尖處滲出,在肩上開出一朵小花。
“還你了。”他說。
“瘋子。”我丟下劍。
他的確是瘋了。
時而沉默寡言,時而癲狂高歌。他會帶著我蹲守一夜,隻為采摘剛剛綻放的甘熏花,為我釀雛芳酒;也會在喝醉後打我,打傷我後又抱著我哭,然後周而複始。
這一切隻是因為我是皇帝的兒子,即使我和皇帝長的並不像,即使我沒有做過皇帝對他做的事。人在清醒的時候都知道冤有頭債有主,恨極了卻會不顧一切。
我恨他的反複無常,與他置氣,離君也不肯低頭。彼時皇後似乎察覺了我與他的關係,派人盯著我,派來的正是當年對我動手動腳的老太監。
我年歲漸長,已經懂了老太監對我存的齷齪心思,我偷走他的令牌捉弄他,卻不慎露出馬腳。老太監在寒冬臘月將我推入枯井中,我在裏麵待了兩天兩夜。
最後是溜進宮找我玩兒的袁可救了我,他說抱我上來時,我麵無表情地蜷縮在他懷裏,比任何時候都來的冷漠,毫無生機。
經此一凍,小時候治好的寒症複發了,並且再也沒有好過,此為後話。
那天袁可在我床邊守了一夜,一整夜我都在吃東西,吐出的帶血的殘渣把袁可嚇到了,他慌不擇路地跑出去找太醫,打開房門撞上了離君。
離君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披著月光,孑然而立。我掃了一眼便移開目光,抓住一旁早已冷掉的麵點,就往嘴裏塞。他終於忍不住,走來抓住我的手,油漬弄髒了他華美的衣袖,他也毫不在乎,對我叫著什麽。
我的目光沒有焦點,散漫著,隻能感知食物,既看不清也聽不見。他阻止我找我的食物,我掙紮著一口咬上他的手臂,鐵鏽味充滿我的口腔,我竟有奇跡般的滿足,饑餓痙攣的胃在那一刻飽了。
我這才看清他滿臉的痛苦,死死地咬著嘴唇,嘴唇被血染得殷紅,卻也沒責罵我,更沒推開我。
我鬆開嘴,舔舔唇角,一把推開離君,打量了四周才發現這是離君的宮殿。我叫來袁可,讓他扶著我離開,而離君跌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