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紅綾

  李殊檀閉了閉眼,再度把手沉進溪水裏,像是洗去將來可能染上的鮮血。隔著溪水,落在她掌心裏的夕陽漸漸消退,烏濃的夜色一寸寸湧上來,浸沒單薄的肌骨。


  她最後看了一眼,起身回屋。


  臨近入夜,茅草屋的通鋪上坐滿了人,見李殊檀回來,睡在她附近的女孩當即湊過來,半趴在榻邊,借著最後的光打量那把古舊的忽雷。


  看了一陣,女孩說:“這就是那個樂器啊?叫……哎,叫什麽來著?”


  “忽雷。”李殊檀在榻邊蹲下,扶著琴頸,嚐試讓它靠在榻邊。


  “哦,對……是忽雷。”女孩的話頓了頓,語氣突然揚上去,“對了,你真要去給他們彈忽雷?”


  李殊檀並不避諱,大大方方地“嗯”了一聲,轉念又覺得不對:“誰告訴你的?”


  “阿蘭啊,阿蘭說她親眼看見的!你挺厲害的嘛。”女孩扭頭,朝著郭蘭的方向露出個笑,又把頭別回來,在李殊檀肩上重重推了一把,再湊近一點,“我還從沒見過樂器呢,我能彈彈嗎?”


  她說的話是詢問,手卻不等人,直接伸過去。


  李殊檀的手腕趕緊一動,忽雷歪斜著倒在她懷裏,剛好讓那女孩摸了個空。


  女孩的臉色立即不太好看:“怎麽?不讓碰啊?”


  李殊檀遲疑著該怎麽解釋。她不介意和人分享她的痛苦和懷想,不介意分享故鄉與血跡斑斑的長安城,但那女孩強行上手的舉動,讓那聲詢問聽起來更像挑釁。


  遑論兩人並不相熟,剛才聊了這麽一通,她才勉強想起蓉娘似乎叫過阿七,可她連那女孩究竟是原本在家行七還是名裏帶個七字都不知道。


  李殊檀想了想,收緊攏在琴側的手指,麵上露出個歉意的笑容:“這把忽雷是我討來的,說是原本在庫裏放了十來年,也不知道還能彈幾回,之前還被摔過,弦的位置不太正。最好還是別試,怕弦突然斷了割傷手。”


  “十來年啊?”阿七咋舌,盯著忽雷看了一會兒,又把手伸出去,“我瞧著這弦挺結實的啊,肯定碰不壞,我就試一下。”


  眼看她不聽勸,兀自伸出來的手要勾到琴頭,李殊檀也不和她客氣,手腕一轉,換成以琴背對著阿七。


  阿七渾然不覺,本就想著趁李殊檀不備奪琴,動作快而急,指尖撞上琴頭背後形似彎刃的裝飾,一陣刺痛,疼得她本能地收手。


  “抱歉,是被弦割著了嗎?我先前就說了,這架忽雷真會傷人的。”李殊檀也往相反的方向用力,讓忽雷靠回懷裏,免得真不慎割傷阿七。


  但她的話和動作截然不同,上一句說得關切,下一句卻壓低聲音,輕得隻有兩人能聽見,低頭時眉眼凜冽,“我雖不是原主,隻是暫存,但既然在我手中,我拒絕,你為什麽非要碰呢?”


  阿七再傻也知道她是故意的了,當即怒了:“你……”


  另一側的通鋪上突然響起蓉娘的聲音:“有完沒完了?!天都要黑了,還在那兒鬧,彈什麽彈,你長這麽大,知道忽雷倆字怎麽寫嗎?”


  “那你知道怎麽寫嗎?”阿七倒是不怕蓉娘,反嘴懟回去。


  “我是不知道,但我啊——”蓉娘拉長了聲音,“也不會瞪大了眼睛裝□□,不認識的東西還非得去碰兩下!”


  屋裏響起幾聲輕輕的嗤笑,但找不到源頭,阿七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最終從鼻子裏重重出了道氣,爬回被窩裏。李殊檀放好忽雷上榻,還聽見她躲在被窩裏咕噥:“有什麽了不起的,放了十年的破木頭……”


  李殊檀懶得搭理她,扯扯薄被,躺下之前刻意往郭蘭的方向看了一眼。


  屋裏隻在窗邊還剩下一點光,她的視野遠比白日裏清晰,這一眼正好看見郭蘭。


  女孩臉色蒼白,嘴唇緊緊抿著,不慎和她對上視線,慌亂地立即躺下去,被子扯得幾乎蓋住了頭。


  李殊檀忽然翹了翹嘴角,緩緩躺下去。


  **

  一夜無夢,李殊檀睡了個好覺,照例幹完洗衣打掃的粗活,日頭一過正中,她就抱起忽雷,直奔西山。


  去之前當然得和蓉娘報備,或許是昨晚的那隻雞蛋起了作用,蓉娘半邊臉上的淤青下去不少,對李殊檀的態度也好了幾分,隻不冷不熱地提醒:“管好你的忽雷,要是破了壞了,賣不出忽雷曲,可就得像我一樣賣身了。”


  李殊檀隻管點頭,一路走到鶴羽住的木屋前,站在外邊的卻是個清瘦的少年,一身利落的短褐,脖子上那條擦汗的帕子不見蹤影。


  “……檀娘子?還記得我嗎?”少年主動迎上來,“我是司墨啊,昨兒我們才見過呢。”


  李殊檀昨天以為他在廚房做事,這回乍聽見名字,猜測他可能是伺候筆墨的,含混地點頭:“記得。有什麽事嗎?”


  “郎君在裏頭寫字呢,怕你幹等著,所以叫我出來迎一迎。”


  “寫字?那我應該不能進去吧?”


  司墨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哎,是這個意思,書房嘛……要不我給你找個陰涼的地方,等郎君出來?”


  李殊檀搖頭:“不用了。外邊太陽挺好的,就這裏吧。”


  她在胡床上坐下,回憶著女樂抱琴的坐姿,左手按弦,右手彈撥,撥出第一個音。


  李殊檀選的依舊是崔雲棲的自度曲,大概是以往聽多了,單純靠背譜都彈得指法純熟;又大概是心境變了,以往纏綿病榻,隻覺得聽著不錯,這會兒抱著忽雷,卻覺得曲中多哀思。


  崔雲棲從不多話,也從不要求她盡姬妾的義務,淡漠得李殊檀以為她並無感情,但他自度的曲中居然有這麽多的愁思。


  那麽,曾在她病榻前彈琴時,這個如同寒梅皎月的男人,到底懷藏著什麽樣的心緒?

  李殊檀不知道,她隻是閉了閉眼,把那股湧起來的複雜感情壓下去。


  再睜眼,身邊多了個人,她以為是司墨,一扭頭,看見的卻是靛青色的色塊。


  鶴羽換了身衣裳,一應的靛青色,隻在交領上刺了道素白的花紋,像是一簇羽毛。他瞥了眼李殊檀額上曬出的汗,手裏的碟子遞到她麵前:“喏,補補你流的汗。”


  “……那不是得喝水嗎?”嘴上這麽說,李殊檀手上倒是誠實地抓了碟子裏的點心,一口咬下去,酥皮開裂,嚐到裏邊帶著花香的餡料。


  她一愣,看著咬出的那個裂口,填的是深紅的玫瑰餡,香濃得幾乎要溢出來,“這是……紅綾餅?”


  “算是吧。不過我這兒可沒有多出來的紅綾裹餅。”


  曲江留飲,雁塔題名,曲江宴上新科進士吃的就是紅綾餅,李殊檀在這一口甜膩的餡料裏嚐到了長安城,嚐到了夢中才有的繁華。


  她心裏微微一動,低聲說:“……謝謝。”


  “不必。讓你在太陽底下曬這麽久,算是我過分。”把人從宴上撈出來,又特地叫過來奏一回忽雷,態度鮮明,之後有想為難她的還得掂量掂量。


  鶴羽覺得夠了,信手收了碟子,“今日多謝這一支曲子,不必再來了。”


  “不……”剛冒出一個字,李殊檀迅速改口,故意說,“那我能再彈幾支嗎?”


  “可以。”鶴羽覺得這要求古怪,但沒拒絕,隻輕輕笑笑,“喜歡彈忽雷?”


  “算不上吧,畢竟學琴這回事,也算不上喜歡,大概是機緣巧合,還有我家裏人押著我學。”李殊檀停頓一下,低低地說,“人總是握在手裏的東西不珍惜,沒了反倒又要想。現在我想想,倒寧可我還在學琴,有人先彈給我聽。”


  本是半真半假的話,糅合了幾段經曆,但提起來時居然真有些動情,李殊檀忍不住吸吸鼻子,抬手在眼下輕輕擦了兩下,指尖蹭到不明顯的一點濕意。


  她放下手,看著鶴羽,一麵故意微微皺眉,一麵又捏出輕鬆的語氣,“……算啦,不提這個。今天就讓我再彈幾曲吧,過了今天,願意聽我彈曲子的人就沒有了。我也不會再彈了。”


  鶴羽抿抿嘴唇,沒有回應。


  似乎一計不成,李殊檀倒沒太多失望,隻低頭看弦,作勢要繼續彈。


  然而,在弦音撥響之前,額上突然壓過來什麽東西,薄而軟的一片,一角壓在肌膚上抹去了細密的汗珠,餘下的像花一樣散開,眼前半透著光,鼻端則是淡淡的梅香。


  隔著這角軟帕,李殊檀聽見一聲歎息,還有鶴羽低低的聲音:“……明日起,進屋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鶴羽(?)的好感度增加了(x)


  阿檀陣營是混沌善,所以欺騙感情毫無壓力,為她鼓掌(喂)感謝在2020-04-16 20:17:59~2020-04-17 19:19: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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