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檀香

  北營失火了。


  火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燒的已不可考,能確定的是失控時大概是戌時過半,時值十月,草木枯幹,燒起來轟轟烈烈,幸好北邊樹木不多,又近水,這才把火撲滅。


  消息傳到西山時,李殊檀正在殺雞。


  她用的是從司墨那兒討的短匕,上麵沾的人血擦不盡,昨夜用過的餐具也不能砸碎處置,隻能抓隻倒黴的雞來掩蓋。


  她故意割得毫無章法,雞脖子上深深淺淺一串的血痕,痛得這隻生命委實頑強的雞拍著翅膀亂撲,連摔了三個碗和兩隻壺,最後往地上一躺,從托盤到地上全是淋漓的雞血。


  司墨回來就看見這場麵,兩眼一黑,話都說不利索:“……你你你在幹什麽?”


  “殺雞啊。”李殊檀眨眨眼,一臉茫然地回複。


  “你……殺雞用匕首殺?!”


  李殊檀依舊一臉茫然:“不可以嗎?”


  司墨看著她手裏卷了刃的短匕,重重地歎息。


  借出去的匕首是沒法救了,他隻能救雞,抓起還有一口氣的雞,幹脆從李殊檀手裏抽了短匕,利落地一刀切開雞脖子放血:“那這個……這個碗啊,酒壺啊,怎麽回事?”


  “碗用來盛雞血,加點鹽,做成血豆腐也可以吃的。”李殊檀說,“酒壺裏裝的是酒。”


  “盛雞血要這麽多碗?”


  “不是啊,兩個盛雞血……夠不夠?剩下的一個放雞腸,一個放雞腸以外的內髒,一個……”


  “行行行,停!”司墨趕緊打斷李殊檀,皺著眉,“想得倒挺好……那酒壺幹什麽?”


  “喂給雞啊。”


  司墨眉頭皺得更緊:“……喂雞?”


  “嗯,雞要是喝醉了,就能乖乖待宰了吧,也好少些痛苦。”李殊檀一臉認真地胡說八道,“另一壺可以直接做醉雞。”


  司墨:“……”


  “……下回這種事去廚房找個人,或者等我回來。”他放棄了,把死透了的雞丟進盆裏,“接下來要褪毛取內髒,你可別亂動啊,等我回來教你!”


  李殊檀兩隻手擰在一起,點點頭:“哦……”


  她做出一副緊張的樣子,司墨又有些不忍,一揮手:“哎,不是怪你!去,把沾了雞血的全砸碎埋掉,匕首也是,都卷了刃了……反正郎君見不得這些髒東西,麻利點啊。”


  他是真有急事,急匆匆地舀水搓洗,但仍洗足三遍,雙手交握藏在袖中,匆忙跑進屋。


  李殊檀彎腰,把摔碎的瓷片撿進托盤裏,連帶著完好的那三隻碗一起,一端起來,滿手都是雞血,指縫黏膩不清。像極了昨晚北營臨近懸崖的偏僻處,這幾隻碗就是這樣濺著新鮮的人血。


  她看向盆裏那隻差點被她紮成篩子的雞,低聲說:“抱歉。誰讓你生在叛軍中呢。”


  **

  李殊檀沒等來司墨幫忙處理那隻倒黴的雞,等來的是司墨的傳話,說讓她進書房去伺候筆墨。


  和她想的不同,書房是那個書房,鶴羽卻不在書桌後邊,自然也沒有筆墨要她伺候。少年臨窗站著,窗台上一套精致的器具排開,風從半開的窗裏進來,吹得他衣衫拂動,發梢在腰間輕輕起落。


  聽見響聲,鶴羽頭都不抬,兀自握著藥杵,慢悠悠地碾碎盛在臼裏的香料。


  “我剛才聽司墨說,你殺雞殺得滿地都是血?”他說話也慢悠悠的,含著三分笑音,“昨日你做那幾道菜,用雞肉不是用得挺順手麽?”


  “做菜和殺雞是兩回事。”李殊檀說,“不然,我會做熏肉就得會殺豬,會煮飯就得會種麥子。”


  鶴羽輕輕一笑,並不糾結她的歪理:“過來。”


  李殊檀依言過去,他卻沒再開口。她隻能小心地瞄幾眼,從鶴羽這個人一路瞄到窗台。


  “這些東西……”她依稀認出這些精巧的器具用在什麽地方,“是用來製香的?”


  “嗯。”


  “你還會製香?”


  “很奇怪嗎?”鶴羽往藥臼裏加了一些水,力道壓在杵上,把裏邊的香料碾得更碎,“這叫‘水飛’,香料在水中碾碎,隻取沉在底下的細末入香。浮塵雜香溶在水裏,留下的更精純,不至於到時候用起來熏人。”


  李殊檀點頭:“那你自己製香,是因為用不慣市麵上賣的嗎?”


  “錯了,是用來防身。”


  “防身?”


  “是啊,所以你可別隨便湊到別人身上聞來聞去。有些香偶爾聞一聞不要緊,若是突然吸進去太多,奇毒入骨,”鶴羽刻意頓了一下,抬眼時密匝匝的睫毛撇開,陡然而生一股妖氣,“神仙都救不回來。”


  李殊檀瞬間反應過來這人是在借機笑話她,但當時替他包紮時確實是她不守規矩,被那股梅香蠱惑,湊到人邊上亂嗅。她一口氣霎時泄了,蔫得委屈巴巴:“哦。”


  “說笑的。”鶴羽又笑笑,“香自然是熏著用的,比如,能給你遮遮身上的血氣。”


  “司墨同我說過你討厭血氣,來之前我特地換了衣裳……”


  鶴羽卻輕輕搖頭:“襟口。”


  李殊檀一愣,趕緊低頭查看。最外邊那身是新換的,稍稍拉開一截,襯裏的衣襟處果然有個細小的血點。


  “……我沒注意。”她匆忙解釋,“我想著外邊的衣裳裹那麽緊,不會濺到裏邊的。”


  “無妨,掖緊些,看不出來。”鶴羽毫不在意,空閑的左手在水麵一點,指尖染上淡淡的香氣。


  然後,他抬手,極輕地點過那個血滴。


  不過短短一瞬,鶴羽又和之前一樣垂著眼簾,慢條斯理地碾著香料,略微低頭的角度都分毫不變。但李殊檀輕輕吸氣,在衣襟上聞到隱約的香氣,清清淡淡,有些不易察覺的甜。


  “這是什麽香?”她覺得這味道還挺好聞,多嘴問了一句。


  輕輕淺淺的笑意從鶴羽的聲音裏浮出來:“你叫什麽?”


  李殊檀正要回答,舌尖一動,忽然懂了他的意思。


  她半真半假地說自己叫阿檀,鶴羽點在她襟口的香就是檀香,極輕的一下,像是一瓣檀花。


  李殊檀心裏忽然微微一動。


  她頓時生出不該有的局促,收攏手指,指尖頂著掌心,半晌才低聲說:“謝謝。”


  “謝什麽,這是上層要被濾出去的濁液。你若喜歡,等下回新的香料送上來,我順手給你調一樣。”鶴羽把藥臼推到窗台一側靜置,撣去袖上沾到的浮香,笑吟吟的,“我若是真要你謝,得用筆蘸著紅羅香,在你襟上畫枝梅花。”


  後半截設想的場景風雅而親昵,李殊檀卻隻聽見前半截,一盆冷水潑下來,剛才那點莫名其妙的觸動一掃而空。


  範陽一帶不產香料,現在還能運到山上的,要麽是從富戶手裏搜刮而來,要麽就是強行越過交戰地帶,每次穿行,戰場上都新添一批幽魂。


  什麽風雅,什麽親昵,站在她麵前的切切實實是叛軍中的軍師,啖肉吮血,率獸食人,不知道吞了多少人的性命。


  指甲重重地刺在掌心,李殊檀換了口氣,旋即把話題撥回去:“對了,之前我看司墨急匆匆的進來……是有什麽急事嗎?”


  “沒什麽大事。”鶴羽顯然沒放在心上,“北營失火了。”


  李殊檀眼皮一跳:“怎麽回事?”


  “誰知道呢。或許是這兩天都沒落雨,天太幹燥;或許是哪個多手腳的打翻了燭台。滅火前火勢太大,那一帶都清空了,並無殘留,自然也推斷不出。”


  “這麽大的火……那傷亡如何?”


  “不清楚。聽聞燒了一片軍帳,想來死傷也不少吧。”鶴羽回答得清清淡淡,李殊檀卻莫名地聽出些譏諷,背後似乎還藏著點不明顯的愉悅。


  她覺得怪異,還沒想通,鶴羽已經走到了書桌後,信手取了枚鬆煙墨,“不提這個,過來。我問問你,識不識字?”


  “我……”李殊檀故作遲疑,眉頭微微皺著,輕咳一聲,“嗯,我會寫自己的名。”


  於是她的遲疑在鶴羽眼裏就成了心虛還偏要逞強,他研出薄薄一層墨,抽了支筆:“容我看看?”


  “好啊。”李殊檀接過,自如地蘸了一筆濃墨,自如地在攤開的宣紙上書寫。


  架勢擺得好看,拿筆相當端正,落筆的字卻隻有個框架,每一筆的長短都差不多,不見架構與風骨,整個字是個結結實實的方塊,不像是“寫”出來的,倒像是孩童模仿先生寫字時拙劣的“畫”。


  一路相處下來,李殊檀總隱約有種感覺,鶴羽並不希望她擅長書畫出口成章,他想要的反而是她偽裝出的活潑與熱切。與其瞪著視物不清的眼睛,費力寫一筆好字,還不如就此刻意模糊字跡,扮演好一個偶爾能耍些小聰明的商家女。


  她放下筆,隔空點著那個方正的“檀”字:“我真的會寫。”


  “……你覺得好看嗎?”鶴羽露出個難以言喻的表情。


  “不好看嗎?”李殊檀睜著眼睛說瞎話,“教我的先生說,寫字就是要方方正正的才好看。”


  “這個字框架如此,方正些也不錯,別的呢?”


  “我不會寫別的字。”李殊檀理不直氣也壯。


  “……”


  鶴羽沉默片刻:“既然請了先生,就沒教些別的嗎?”


  “《詩》是教了一些的,還有些史書上的故事,不過我沒學幾年,現在都不怎麽記得了。”李殊檀把準備好的答案倒出來,“至於字,沒再學別的了。我家裏人說反正是商家,算得清賬、能寫個名就夠了,我又不去考狀元。”


  她說得輕鬆自在,模仿著聽過的語調,以為鶴羽會點頭認可,卻隻聽見身旁的少年沉聲,居然有些隱隱的不滿:“你家人如此,是打算掐斷你將來的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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