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鵲橋

  有了那枚紅葉, 李殊檀大概心裏有數,次日就敢親自前去大理寺。


  長公主親臨,就算沒有儀仗, 大理寺也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意思,不過大理寺卿十分老實, 隻禮貌而不失恭敬地表示大理寺司全國重案,內裏肅殺, 或許不適合李殊檀出入。


  李殊檀幹不出仗勢欺人硬往裏邊闖的事,也老老實實,直說她是來找崔雲棲的, 對那些案件卷宗沒什麽興趣。


  聽她這麽直白, 大理寺卿反倒微微一怔,旋即笑容可親地給李殊檀指了條明路,摸胡須時頗有些手下郎君出息了的欣慰與感慨:“可惜時息今日告了半天假, 殿下若是有心, 不妨去他座上等等。”


  李殊檀自然不拒絕, 跟著前來引路的小書吏過去。


  大理寺丞是六品官,品階卡得尷尬,說高不高,進不得宣政殿上朝, 在世家眼裏總歸不夠看, 但說低也不低, 能有獨立的書房辦公,不必和底下那些人一樣擠在一間屋子裏。


  這間書房比崔府的要簡陋些,和李殊檀印象裏的卻差不了太多,書桌是同樣的朝向,桌上的東西按崔雲棲的喜好和習慣錯落擺放, 桌側放了個長頸的花瓶,這會兒還沒梅花,就隨意插了枝外邊折來的綠荊。


  書桌上也沒什麽特別的東西,無非是筆墨紙硯,加幾個偶爾把玩的小鎮紙,李殊檀意思意思撫過那幾個鎮紙,指尖不慎刮過壓著的宣紙,忽然摸到底下墊著的東西。


  她遲疑片刻,猶豫著把那東西抽出來。


  出乎意料,是本薄薄的傳奇,紙質微黃,油墨濃淡不勻,看來是民間書市流傳的自印本。


  拿都拿了,李殊檀幹脆翻開封麵,本是打著隨便翻翻的主意,看了兩頁,卻忍不住認真起來,一句句往下細細品味。


  傳奇的主角稀鬆平常,一個是龍女,一個是進京趕考的書生,故事卻不是常見的龍女報恩。


  這龍女和旁的傳奇截然不同,是個壞的,不肯認真修仙,隻有滿腦子的壞主意,故意化作人身,騙了書生的精氣,且修成就跑,堪稱翻臉不認人的典範。被拋棄的書生倒也有點骨氣,非但沒有自暴自棄,反而認真溫習,當年中第,隨後領了官職,負責興修水利。


  次年再會,已做了官的書生設套抓住作亂的龍女,不僅平了水患,還將龍女囚在屋中,一報始亂終棄的仇。


  故事挺有趣,遺憾的是隻有薄薄一冊,有些本該詳細描寫的地方刪節了,李殊檀有點遺憾,心想崔雲棲果真還是接觸不多不懂行情,就該先隨便翻翻,再問書肆買全版嘛。


  她正想著,敞開的屋門忽然被敲了敲:“殿下?”


  李殊檀一驚,一麵狀似無意地抬眼,一麵迅速把翻完的傳奇塞回宣紙底下,開口時故作鎮定:“盧郎君何事?”


  “送茶。”好在盧紹並沒看出她的端倪。


  李殊檀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把傳奇再往深處藏了藏:“不是有跑腿的書吏嗎?盧郎君怎麽親自過來,我倒不好意思了。請進吧。”


  “殿下將小妹的遺物帶回,臣曾言赴湯蹈火,送茶而已,有何不可?”盧紹進屋,跪坐在桌側,將托盤裏的茶和茶點一一取出,全程低眉順眼,睫毛都沒顫一下,就差把“我很規矩”四個字貼臉上。


  見他這樣,李殊檀一時竟有些不忍,本想讓他別再惦念著那對青玉,轉念卻問:“既然你說赴湯蹈火,那我問你個問題,你肯不肯老實回答?”


  “殿下請問。”盧紹立即收手正坐,依舊微微低著頭。


  “我問你,”李殊檀點點桌麵,“你知道這桌子的主人,今日告假,是去哪兒了嗎?”


  盧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遲疑半晌,隻低聲說:“殿下還是不問為好。”


  “怎麽,不能說?”本來不是非要知道,他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李殊檀反而格外有興趣,故意逗他,“方才還說赴湯蹈火,一個問題而已,就答不出來了嗎?”


  “不!臣、臣……”盧紹被她這句話驚得語無倫次,胡亂地吐了幾個音節,臉上漲紅,支支吾吾一陣,自暴自棄,“時息……去平康坊了。”


  李殊檀皺了皺眉。


  “不……也不是殿下想的那樣!時息端重自持,並非尋歡作樂之人,隻是查案所需,不得不親自前去。”盧紹瞄見李殊檀的表情,暗道不妙,趕緊替崔雲棲解釋,“殿下請勿亂想。”


  李殊檀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起身:“那便請郎君告訴我,他去的是哪個酒肆,我好去看看,他到底有沒有背著我做什麽壞事。”


  盧紹頭上頓時滲出汗來,但他不好拒絕,支支吾吾:“想來……是鵲橋仙。”


  **

  平康坊。


  鵲橋仙聽著不是什麽正經名字,酒肆倒是個正經酒肆,樓內不養舞伎樂伎,都是從外邊請來的。若是酒客想聽曲子,得自己付錢,再由跑腿的夥計去坊內請,要是指定要哪位,還需另加錢。


  論酒肆裏的夥計,卻又不太正經,李殊檀隻用一小把碎銀,就問到了崔雲棲所在的雅間。夥計還殷勤地將她定下雅間開在隔壁,隔著一頁垂落的竹簾,隱隱約約能窺見隔壁對坐的人影,聽到些許交談的聲音。


  李殊檀盯著竹簾看了一會兒,低聲問:“你們樓裏的雅間,就這麽隨便,能讓人聽見隔壁的聲音?”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畢竟咱們在平康坊,總有些私底下的事情,”夥計嘿嘿一笑,“有些癖好古怪的客人,就喜歡被人聽見,或者就喜歡聽著別人嘛!”


  “……”


  李殊檀歎為觀止:“你們還挺會玩啊。”


  “謬讚,謬讚。”夥計又嘿嘿一笑。


  “行了,下去吧。別讓人吵我。”李殊檀又往他手裏放了一枚碎銀,“此外,今日我來過這裏,萬望別讓他人知道。”


  “放心,都懂的。屋裏的點心和茶水都是新上的,娘子請便。”夥計隻以為李殊檀是來抓奸的,收了真金白銀,哪兒還會往外多說,再交代幾句,就下樓了。


  夥計一走,雅間內頓時安靜下來,隔壁的聲音也漸漸清晰,隔著簾子傳過來,能分辨出的字句多了幾個,勉強串成可解的字句。


  可惜和崔雲棲會麵的顯然是個紈絝子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酒氣,尾音拖得長長的,前邊幾句都含混不清,到最後一句才真切些,大概是先叫了個樂伎:“……去,給郎君敬酒!”


  那樂伎領命,一陣衣料摩挲的聲音後,女子的嗓音響起,清越如同黃鸝:“郎君請。”


  “多謝。”崔雲棲的聲音卻顯得寡淡,仿佛仍在大理寺中,開口說的話也冷淡得如同大理寺那身灰底的官服,“請離我遠些。”


  一句話乍入耳,李殊檀想象一下樂伎的表情,沒忍住,趴在桌邊,攥著桌角,笑得肩膀發顫,強忍著把笑聲吞回去。


  她知道樂伎身不由己,不過是討口飯吃,但那紈絝子弟打錯了算盤,這一杯酒敬到崔雲棲那裏,實在是錯得不能再錯。


  時人重妻輕妾,妾如同玩物,愛妾換寶馬還能傳為美談,李殊檀曾給崔雲棲做了五年妾,他卻從未越矩,歇在她房裏都是睡在另設的榻上,可見是多守禮自持的人。


  李殊檀並不覺得自己失寵或是丟人,畢竟她那張臉上橫布著疤痕,自己乍看見鏡子都能被嚇一跳,但府上來往的人眾多,從世家貴女到端茶送水的侍女,對著崔雲棲示好的人不計其數,卻從不見他另納妾娶妻,連收人進房都沒有。


  離她最近的一次,是她屋裏伺候的侍女自恃美貌,動了活泛的心思。李殊檀沒那個爭寵的心,也覺得崔雲棲好歹二十多歲,這麽不上不下地吊著也不是回事,就放任那侍女借著送茶的機會往崔雲棲身上貼。


  之後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崔雲棲發怒,同樣隔著一頁垂落的竹簾,李殊檀清晰地聽見年輕郎君的聲音,低沉得仿佛壓著怒火,又仿佛咬牙切齒:“我是命你伺候夫人,不是命你有什麽別的心思。”


  再之後,有舉止規矩的侍女借口賞花吃糕之類的事,請她先行回避。李殊檀點頭,跟著出門,隱隱聽見屋內侍女哀哭求饒的聲音。


  她不打算插手,安然地避到涼亭,借著湖上吹來的涼風,吃糕喝茶,吃得不亦樂乎滿麵春風,等來的崔雲棲卻眉眼肅穆,麵色都隱隱發白。


  他看看桌上差不多空了的杯盤,再看看李殊檀的臉,忽然笑笑,眉眼間流出些許她暫時捉摸不清的東西:“你都知道?”


  那時李殊檀對崔雲棲的心思一無所知,自然點頭,甚至還給那侍女求了個情,現在回頭想想,才明白崔雲棲那時流露出的是近乎蒼涼的隱痛,才知道她那會兒說的話何其絕情而傷人。


  這天下有哪個人能放任掛在心尖的人對自己愛答不理,卻把旁人往懷裏推呢。


  想到這裏,李殊檀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凝住,最終在眉心皺成一團,肩膀也漸漸穩下來,半貼在冰涼的桌麵上,凍得她心頭發冷。一陣陣的憂思同時湧起,她回味著記憶裏崔雲棲的神情,連隔壁再說了什麽都沒聽見。


  直到竹簾忽然被掀起一角,後邊露出一張漂亮的臉,恍惚間雲破月來。


  崔雲棲單手撩著簾子,仍是先前那種清清淡淡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怎麽聽怎麽戲謔:“殿下,可聽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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