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雷霆
夜間急召入宮多半不是好事, 崔雲棲一路過丹鳳門進大明宮,到邁過紫宸殿的門檻,把近來的事全想了一遍, 思來想去也沒想出這個令怎麽會落在他頭上。
崔雲棲行禮時一臉寡淡,李齊慎點頭時也一臉寡淡, 仍在看攤在案上的書卷,隨口和身邊的掌案太監說:“看座。”
皇帝賜座, 搬胡床的還是少時就在身旁服侍的掌案太監,崔雲棲直覺有問題,眉尖不動聲色地微微一跳, 嘴上客套地說受之有愧, 人倒是很不愧地坐下來:“此時夜深,坊門都已關閉,敢問陛下有何要事?臣靜候君命。”
“沒什麽大事。”李齊慎依舊不抬頭, “朕聽傳言, 近來崔卿同昭臨走得很近?”
“長公主沉敏通達, 好宴飲,好交遊,臣有幸,與殿下相識, 曾共遊。”大半夜的叫人入宮就問這個, 崔雲棲心裏先鬆了鬆, 又緩緩提到不高不低的位置,揪著心跳。
他沉吟片刻,摸不準李齊慎是忌憚在長安城裏聲明日顯的長公主,還是看不慣他這個聽風聲要尚主的人,不痛不癢地說, “恕臣直言,風聲傳聞總有誇張謬誤之處,饒是長安城在陛下腳下,也是如此,還望陛下聖斷。”
李齊慎不想聖斷:“崔卿說與昭臨曾同宴共遊?”
“是。”崔雲棲謹慎地點頭。
“那麽是她看重的賓客了。”李齊慎信手翻過一頁,指尖在其中幾個字上劃過,“入幕之賓?”
崔雲棲猛地抬頭:“……陛下!”
李齊慎再翻一頁,不動聲色。
崔雲棲意識到這樣不行,定下心神,起身向著座上的皇帝行禮,再開口時語氣沉下去,又是清白端正的大理寺丞:“臣無儀。長公主豁達清明,與臣無逾越之處,萬請陛下憐惜殿下尚未出嫁,勿聽信傳言。”
“無妨,坐。聽聞崔卿冷情冷性,待昭臨倒是不錯。既不是入幕之賓,又得昭臨的喜歡,照這麽說,是她愛慕於你?”
“謝陛下。”崔雲棲坐回去,遲疑片刻,否認,“不,並非如此。”
“哦?”
“應當……”崔雲棲也不知道怎麽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朝皇帝講這些有的沒的,但或許是紫宸殿裏點的燈少,照得眼前影影綽綽,又或許是因為李齊慎和李殊檀留著隔得不遠的血,是他能接觸的和李殊檀最親近的人,在那個瞬間他心神一動,有話梗在喉頭。
他沉默片刻,垂下眼簾,“是臣愛慕殿下。”
“不錯。昭臨曾來朕這裏求過賜婚的旨意,若是崔卿有意,現下即可擬旨,明日送去中書省,想來也不會為難一樁良緣。隻是昭臨回長安城時間不長,”李齊慎語氣輕鬆,聽起來是放下心裏一塊石頭,隨口一問,“不知你們是否有前緣?”
“……並無。曲江宴上初見,”崔雲棲不想說得太深,隻按李殊檀安排的路數說,“臣便愛慕殿下光華美貌,又愛慕殿下勇毅果敢。”
“是嗎。”
這聲不鹹不淡,崔雲棲再度直覺不妙,沒接話,隻看著隔著案桌的李齊慎。
在他的注視下,年輕的皇帝緩緩抬頭,眼瞳在昏黃的燈火下格外明晰,眼底仿佛揉了一把碎金。
李齊慎微笑:“那朕怎麽聽聞,二位初識,合該是在範陽?”
崔雲棲一驚:“臣……”
“崔時息!此奏彈劾你曾混於叛軍之中,與康烈嫡子康義元過從甚密,出謀劃策,挾持昭臨,叛軍被破後改頭換麵入長安,竟還入職大理寺,斷天下重案,”李齊慎卻沒給他解釋的機會,拍案而起,一把合上手裏的奏折,狠狠地朝著崔雲棲砸過去,“朕隻問你敢不敢認?!”
奏章悶聲落地,殿外驟然一個驚雷。
旋即是瓢潑的雨聲,急而密,打得殿外廣栽的樹木哀嚎,半合的窗劈裏啪啦,外頭響起宮人奔走關窗的聲音和尖聲提醒,斜吹的冷雨打到殿內,染濕石刻的地板。
紫宸殿裏隻點了兩盞燈,燭火在風裏搖晃,微弱欲熄,光源反倒是那些不斷亮起的閃電,一瞬劈亮大殿,劈亮崔雲棲蒼白的臉。
他借著一瞬明滅的光,看見李齊慎的臉。皇帝座案比紫宸殿的地麵高,李齊慎居高臨下,冷麗肅穆,眼底竟然真像是熔金。
崔雲棲當然可以解釋,但他一言不發。因為在那個瞬間,他忽然看穿了李齊慎的心思。
李齊慎不想聽解釋,隻想要他死。
良久,崔雲棲閉了閉眼,緩緩起身,麵朝李齊慎,整理好衣袍,再度彎腰行禮,行雲流水安然自若,好像隻是偶然進宮,偶然遇見皇帝。
他垂眼看著地麵,平靜地說:“臣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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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從昨夜起,一直下到今天午後,沒個要停的意思,雨勢還大,不知道砸斷了多少新生的細竹。公主府裏栽的草木多,一大早的仆役就被轟起來,披著油布搶救被雨砸進泥裏的花木,侍女則奔走處理滲水的家具或是地板。
“……沒勁。”李殊檀看了會兒澆得亂七八糟的院落,拉上竹簾,轉頭和侍女說,“雨太大了,回頭告訴他們,不用折騰了。大不了明年再種新的。”
“是。”侍女一板一眼,“奴婢這就去。”
垂珠不在,她到底是不如垂珠機靈,見李殊檀一副懨懨的樣子也不知道要寬解,隻恭恭敬敬地往外退。李殊檀也由她去,回身半躺在榻上,軟枕還沒壓熱,外邊陡然一聲:“殿下!”
李殊檀一驚,隻看見垂珠急匆匆地掀簾進來,匆匆忙忙地一福,裙角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墜。她抹了把臉上的汗:“奴婢打聽到了,問的是還在宮裏時的好友,她在紫宸殿伺候,不會有錯的。崔郎君確實昨晚進的宮,今天還沒被放走,說是昨晚在殿裏陛下發怒,這才扣住他的。”
“怎麽可能?難不成他同我阿兄還能吵起來?”李殊檀不信,轉念又問,“扣在殿內怕是要罰,那罰的是什麽,你問了嗎?”
“問了。她也不清楚,畢竟沒走流程,也沒風聲。”垂珠搖頭,“不過郎君在殿內倒是有吃喝的,奴婢不懂,奴婢的朋友也不懂,”
她看著李殊檀,緩緩吐出個詞,“‘醉骨’,聽著像是酒名的名字吧?”
李殊檀霎時臉色全白:“備車,我要進宮。就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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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殿。
“……娘娘用過午膳後向來要歇息,這會兒還睡著,奴婢不好打攪。”簷下的春嵐垂眼看著地麵,答話答得頗體麵,“風大雨大,殿下請回吧。”
“這會兒未時都快過了,我想我嫂嫂總不至於再睡太久,晚膳總得起來吧。”李殊檀隻有這一條路可走,當然不肯答應,“那我就在這裏等,等我嫂嫂起來,再請你為我通報。”
春嵐麵露難色:“殿下,娘娘真的在歇息,指不定什麽時候醒……您還是回去吧。”
“我等得起!到晚膳時也好,夜半也好,哪怕到明日,我也能……”李殊檀的話突然斷了,半晌,她看著一臉為難的春嵐,“等等,是不是我阿兄派人來同你們說過,若是我來……不讓我見我嫂嫂?”
春嵐麵上更難,踟躕片刻,還是那句話:“殿下請回吧。”
“……好。”李殊檀懂了,點點頭,“如果我現在要闖,你們害怕我阿兄,我拚命攔住我吧?那我還是在這裏等,等著我嫂嫂出門,就看我和我阿兄,誰運氣更好了。”
她從垂珠手裏抽了傘柄,看著的仍是春嵐,“但我的侍女無辜,雨這麽大,請領她去避雨。”
垂珠一愣,剛想說要陪著她,見她臉色發白嘴唇緊抿,又不敢再多說,遲疑著撐開懷裏備用的傘,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過來引路的春嵐往宮人住的偏廂走。
蓬萊殿是皇後居所,院落寬闊,地勢又是屋高而遠門低,雨水嘩嘩地衝刷過磚石,衝得李殊檀鞋底濕透,裙擺上全是濺出的水花。腳下如瀑布,傘麵上的雨聲更響,跳珠亂砸,大雨砸得她幾乎拿不穩傘,斜吹的雨潤濕襦裙,風來時凍得她一陣陣地哆嗦。
但她固執地站在雨裏,任由風雨摧折,定定地看著宮女守著的宮門,等著那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機會。
垂珠打聽來的“醉骨”不是酒,是流傳在宮闈裏的毒,服毒後如沉醉,既不痛苦,死狀也漂亮。要毒殺人,卻不走三司的流程,李齊慎是鐵了心要殺崔雲棲,但又因為什麽原因猶豫再三不願聲張。好在還沒別的風聲傳出來,李殊檀還有最後的唯一的機會,就在蓬萊殿裏。
雨越下越大,風也越吹越猛,李殊檀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隻覺得渾身濕透,從發梢到裙角全在往下滴水,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幾乎要握不住傘,才看見遮在門口的竹簾撩起一角。
隔著雨簾,她模糊地看見謝忘之,隱約聽見她說了什麽,似乎是讓身邊人趕緊請長公主進屋。
作者有話要說:阿檀:西八,把劇本都給你撕碎(……)
長生:撕得好,撕得再響些.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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