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星河

  李殊檀第一次見這樣矛盾的地方。


  往前看是廣闊的深潭, 如鏡的水麵倒映出環潭的山巒,夜裏的山是靛青色的,水也是靛青色的, 仿佛天上墜落的顏彩化作山石,又化在水裏。水麵上浮著一層白霧, 白霧裏又有星星點點的熒光,四麵無風, 偶爾有一兩聲蟲鳴,安靜得像是天地初開,從未有人踏足。


  往後看卻是竹屋林立的苗寨, 穿過剛才一路過來的竹路, 這會兒正是踏歌最熱鬧的時候,年輕男女圍著寨中提前布置的花壇對唱跳舞,周圍的人應和著節拍擊掌, 暖黃的燈光照在每個人臉上, 照得女孩們麵龐紅潤如同扶桑花。歌聲、笑聲、銀飾起落的聲音和在一起, 分明隔得不算太遠,傳過來卻隻剩下極其細碎的聲響,不仔細聽就會忽略。


  前方寂寥如仙境,後方又實實在在的是人間, 李殊檀看看前邊, 又轉身看看後邊, 一瞬間有點恍惚。


  “聽不清的。那些竹子栽得太密,中間有溪水,到這裏又有山,想聽清聲音恐怕兩隻耳朵不夠用。”崔雲棲看出李殊檀的迷惘,貼心地解釋, 順便往前走了幾步,一腳踩進潭邊停靠著的小舟裏,借著星光和寨中透過來的燈光,上下檢查木板,偶爾還在榫卯銜接的位置拍兩下。


  一圈檢查完,他抬眼看邊上傻站著的李殊檀,“過來,坐這裏。”


  “這能坐嗎?”李殊檀嘴上懷疑,人倒是老老實實地跟著坐在崔雲棲對麵。身下木板和草席的觸感堅實粗糙,讓她安了三分心,“這又是哪兒?”


  “是木舟。放心,塗了桐油後釘在岸邊的,不是浮在水上。”木舟上有張小幾,剛好卡在兩人之間,崔雲棲吹去上邊薄薄一層浮灰,“至於是哪裏嘛……我也不知道。總歸是在寨子裏,但又不貼近人住的地方,找個清淨罷了。”


  “這木舟是哪兒來的?”李殊檀將信將疑。


  “重要嗎?”崔雲棲反問,下一句卻不知道答的是哪個問題,“我小時候常來這裏。”


  “……哦?”


  “因為這裏沒有人聲,風景不錯,水邊還有藥草,不怎麽生蚊蟲。”崔雲棲看了李殊檀一眼,繼續說,“那時候要學的東西太多,我又不是生來就會的,和寨裏同齡的郎君也不是全合得來,越學越煩,幹脆到這裏來,看看天吹吹風,總歸會舒服點。”


  “學的東西很多?是指既要學苗人的,又要學漢人的嗎?”


  “差不多。不過我阿娘存著讓我回博陵的心,沒讓我學多少,我連怎麽製蠱都不知道。但我畢竟幼時在這裏長大……”崔雲棲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到這裏突然中斷,讓李殊檀覺得後半句消散在水上的霧氣裏,再開口隻剩下輕輕巧巧兩個字,“算了。”


  李殊檀同樣看了他一眼。這地方到底不夠亮,星月下根本看不出細微的表情,隻看得出崔雲棲果真是個美人,燈下美,月下也美。她皺了皺眉,低頭盯著小幾,小心地避開話題:“我覺得,唔,也不能說全是壞處,至少你一眼能看出缺月教的紋樣,在這樁案上方便大理寺斷案。”


  “總不能放任他們在長安城裏亂來。”崔雲棲說,“否則以你阿兄的性子,怕是要踏平南詔吧。”


  他說得沒錯。李齊慎何等凶暴,所幸生在亂世,平叛忙得他暫且沒那個心思,若是生在承平盛世,恐怕鐵蹄早就踏到了西域諸國,遑論一直偏安一隅的南詔。


  但李殊檀不能提,也不願想,她狀似無意地笑笑:“不提這種沒可能的事,叛亂還算不上平完呢,哪兒有這個空。我倒是沒想到,你看著什麽都不在乎,倒是對南詔挺有感情的。”


  “算不上。”崔雲棲輕輕搖頭。這是他懷著對幼時故鄉的眷戀,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他回想起最初在苗寨的時候,竟然隻有這視作否認的搖頭,“我隻是有時候會想,”


  他頓了頓,輕輕地說下去,“若我生作女孩,我阿娘大概舍不得讓我回去吧。”


  李殊檀一驚,猛地抬頭,動作大得手肘不慎撞在船沿,幸好這木舟釘在岸邊,底下是石岸,要是在水上,這一下八成能讓船側翻。


  然而崔雲棲仿佛沒有知覺,他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坐在木舟裏,腰背挺得筆直,漆黑的長發順著肩背蜿蜒,發梢掃在衣擺和草席上,發間的銀飾閃爍著微光。崔雲棲微微低頭,長長的睫毛垂落,表情藏在陰影裏模糊不清。


  如今這個俊美的男人坐在小舟裏兀自低頭,多年前幼小的男孩也該是如此。因為倘若一個苗漢混血的男孩被母親認定要送回漢人的地方,他一定無法融入苗寨,來自母親的美貌不是他的助力,隻會是他被排擠的原因之一。


  李殊檀忽然懂了。崔雲棲哪裏是帶她來賞景,他是在這山山水水之間,向著她剖出幼時的自己;舟邊的哪裏是水,都是滔滔的血和淚。


  一陣說不清的冷意從脊骨竄起,她指尖顫抖,牙齒都在打顫,嘴唇張張合合,吐出的隻有一個字:“你……”


  “我怎麽?”崔雲棲抬頭,麵上輕鬆自在,和李殊檀想的愁思截然不同。他反手從背後摸出一壇酒,“殿下,喝酒嗎?”


  “你……”情況轉變得太突然,李殊檀一時反應不過來,舌頭都有點兒打結,“你從哪兒摸的酒?”


  “先前過集市的時候啊。”崔雲棲一臉無辜,“殿下想喝米漿,我想喝酒,當然兩樣都取了。”


  李殊檀想到那碗米漿,想到放在膝上的那根虎耳草,再想到由崔雲棲牽著手走過竹林時落在身上的斑駁燈光,腦內的一團混沌全化作一句質問:“……你哪兒來的這麽多手?!”


  崔雲棲才不回答,兀自去了酒壇上的泥封,順手丟進潭裏,落水不輕不重一聲,蕩起一圈漣漪,倒是驚得水麵上的螢火蟲四散,如同濺起星辰。


  “沒有杯子,”他把酒壇推過去,“殿下先請?”


  李殊檀盯著他,緩緩抓過酒壇。


  酒壇不大不小,剛好夠她一隻手提起來,裏邊的酒看不清顏色,但能分辨得出是極清澈的,她輕輕一晃,立即反上來一股香氣,混著花香和草木香,仔細嗅才能聞到一點點發酵出的味道。


  “這真是酒?”前科太多,李殊檀不太想相信崔雲棲,“別是草藥和米一起做的什麽糖水吧。”


  “是這個做法,但真的是酒。”崔雲棲笑吟吟的,“且烈得很,殿下若不想大醉,隻喝一口就好。”


  李殊檀依舊分不清這句話的真假,低頭啜了一口。


  ……甜的。有些像是甜酒釀,但又不很像,嚐到的不是發酵過的米香,更多的是藥草的香氣,入喉又有一絲絲的苦。


  李殊檀抬頭,對麵的郎君仍是笑吟吟的模樣,好像在看掉進陷阱裏的獵物。


  她撇了撇嘴,不知該說“果然”還是“竟然”,把酒壇推回去:“你又騙我?”


  “沒有。”崔雲棲接過酒壇,也低頭啜了一口,嘴唇抿過的地方剛好是李殊檀先前的位置。兩個唇印疊在一起,很快又被壇裏濺起的水液抹去。


  “還說沒有。”李殊檀哼了一聲,把壇子拿回來,對準壇口,裏邊剩下的剛好夠她一飲而盡。


  和剛才啜的一口不同,這回是實打實的喝,半壇入喉,李殊檀嚐到濃重的草藥香,從舌尖到喉嚨全是甜的。


  然而這回湧上來的不是藥的苦味,是另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想分辨,腦中已然模糊。


  崔雲棲無奈地歎了口氣,看著李殊檀放下酒壇,默數不到五下,果然看見小幾對麵的女孩驟然軟下去,半個身子滑到草席上,幾縷長發順著船沿滑落,蜿蜒著浸進水裏。李殊檀迷迷蒙蒙地看他,迷迷蒙蒙地看天,麵上浮起的紅暈層層疊疊,像是上妝的生手不慎用多了麵靨。


  “我說過的,不想大醉,殿下隻能喝一口。”崔雲棲湊過去,“陛下那邊……”


  “不……不要提他,不要提。”李殊檀處於徹底醉暈過去之前的狀態,神智不怎麽清楚,勉強還能聽懂,含含糊糊地拒絕這個話題,“我討厭……不,我不想聽。”


  “這是‘剪枝’啊,殿下。他是你的兄長,但也是皇帝。”


  這句話李殊檀就聽不懂了,茫然地眨眨眼睛,繼續車軲轆話:“我不想聽……不聽。”


  “好,不說這種掃興話。”崔雲棲不強求,躍過小幾到李殊檀那邊,他低頭,幾乎要抵上女孩的額頭,借著酒勁問她,“那我再問,殿下為什麽喜歡我?”


  “……喜歡?啊,是,喜歡……因為你漂亮、聰明……”李殊檀呆呆地順著崔雲棲的話,列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理由,說到中間忽然伸手,在崔雲棲露出的一截腰身上摸了一把,“還有這麽細的腰。”


  崔雲棲聽得高興,不介意她占點便宜,任由她胡亂貼在腰腹上,等著她繼續摸。


  李殊檀卻隻打了個小小的酒嗝,吐出來微苦的香氣,她定定地看著麵前的郎君:“因為我……我死了啊。”


  崔雲棲一瞬間眼瞳緊縮。


  剛說了怪話的罪魁禍首又吐出一口苦香,睫毛顫了顫,這回沒能再睜開,徹底暈在了藥酒裏。


  崔雲棲又歎了口氣,緩緩起身。木舟裏的空間狹小,又被小幾分成兩半,李殊檀半躺著,他隻能委屈地收起雙腿,拗著身子把自己塞在裏邊。他顧不上腰腿處扭曲的觸感,看著李殊檀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臉,半晌,跟著閉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首先給各位讀者姥爺磕頭道歉!!我這麽拖延還追到今天真的不容易!!從今天起我一定重新做人,種花,碼字,jjc,做一個有始有終的小作者(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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