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盈滿,皆由我修 第一百零三章 相隔千裏、不知陰陽
戌時末,萬籟俱寂。
唯一的一桌吃酒客,也在滿臉紅光地扔下了一袋銅錢後,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店門。
燈火通明的虹鯉館中,除了算著剛剛一筆入賬的掌櫃與擦著最後一條凳腳的小二外,已是空無一人。
也是時候該熄燈打烊了。
“小二,去與後廚說一聲,讓他倆做幾道小菜罷。”
便聽風韻綽約的雍裙掌櫃輕啟朱唇,輕聲道。
“唉!好嘞!”
小二頷首應道,不再胡思亂想,立即放下了手中那鋥光發亮的木凳,將長條抹布甩於肩上,小跑著往後廚走了去。
夜時客人少,店裏不需要太多夥計,那左右跑堂便得了閑,跑出門逍遙去了,這會兒都不在店內;而活潑可愛的小鯉,也早就吃完了晚食,這會兒大約已是入夢黃粱了——說來,在那白秀才走後,小鯉鬧別扭了好一陣,不斷哭說著‘白哥哥不會走的!’‘你們騙人!’,誰的話都不聽,眾人皆拿她沒得辦法。好在最後掌櫃想出一計,為她尋了位風評不錯、眉目祥和的私塾先生,讓她與年紀相仿的孩童們一塊兒去玩。
剛開始,小鯉百般不情願,哭鬧著不願去——可掌櫃早已料到如此,便搬出了白秀才的名頭,說了“小鯉聽話!等小鯉學會念書寫字了,白哥哥就會回來的!”這番說辭,將她給哄騙了去。
很快,剛開始的不情願就成為了樂在其中。念書寫字學得多好雖是說不準,但上樹捕蟬蛹、下河撈螃蟹、捉弄老先生的百般‘武藝’,倒是都學得樣樣精通了。
多了不少小夥伴的小鯉白天玩得累了,回家自然是眼皮子打架,便也等不到酒樓打烊與大夥兒一起吃食,早早地上床睡覺了。
左右跑堂不在,小鯉睡了,白秀才不知去哪兒了……算上做菜時常常偷吃的大小後廚二人,如今的晚食也就隻要為四人準備而已,幾道小菜倒是確實足夠了。
身著朱裙的掌櫃合上了那本蠟黃的賬本。
她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賬本封頁上,那由他題筆的‘德宗三年賬目’六字,稍稍抿了抿紅唇,吹滅了桌上的油燈。
然後,挽起裙袖,拿起桌上薄扇,起身往店門走去。
虹鯉館雖是這萍水郡城中的最大的酒樓,可這萍水郡城本就是天子腳旁的一座小城,其中最大的虹鯉館,也不過隻有三樓高而已,與那雍陽城中高七層、占地上百坪的望月樓根本無法比。因此,不大的虹鯉館中,自賬台至門口,也就二十來步的模樣,理應幾瞬便能走到了。
然而掌櫃她,卻是足足走了有半盞茶的功夫。
一步,抬眉,兩步,舉眼,三步,眺明月。
就好似是全然不舍得去合上酒樓門扉一般,她走得很慢,慢到像是個古稀的老婆婆,慢到那窗前的燭火已悄悄熄滅,慢到那本是空無一人的酒樓門前、忽然站著了一襲白衣。
她驚喜睜眼,薄扇搖曳,抬首啟唇,已道出了一個“白——”字。
卻也最終隻道出了一個“白”字。
那映入眼簾的,雖也是一襲白衣,卻沒有翩翩英氣,隻有幾分淡淡柔意。
是一名白衣女子。女子的右手中,握著一柄乳白色的油紙傘——雖說,今夜月色晴朗,不曾落雨,而那傘紙上,也還無水珠滴答。
掌櫃垂下眉梢,朝那女子的臉頰望去。
卻見一張潔白麵紗,藏起了女子的芳容,隻露出那雙水靈的眼眸,靜靜地朝她望來。
“這位姑娘,不好意思,敝店已經打烊了。”掌櫃走上前,衝她淺淺一笑,溫和道:“不過若姑娘是想住店的話,我這就讓小二去為姑娘整理一間上好廂房出來。”
麵紗遮住了白衣女子的容顏,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不必了。”就見她輕輕搖頭,有清靈聲自那麵紗下飄出:“我不吃食、也不住店。”
掌櫃疑惑地眨了眨眼,剛要開口詢問,卻見這白衣女子,伸出白皙手指,自懷中取出了一柄泛著爍爍藍芒的寶玉短刀,握於手心,遞到了她的身前。
“遊掌櫃。”就聽這白衣女子輕聲道:“我是來將這匕首贈予你的。”
掌櫃微微一怔,麵帶疑惑地接過這柄寶玉短刀,垂眉定睛數瞬,忽地訝異抬眼,趕緊將這短刀往白衣女子手中推去,一邊推還一邊急聲說道:“姑娘!這可是塊上好的雪山靈玉,可不是什麽能隨意送出手的輕薄之物!我與姑娘素不相識,擔不得姑娘的這份大禮,還請姑娘快快收回吧。”
白衣女子望著掌櫃的著急神色,雙眸一笑:“你我算不得素不相識。”
她前踏半步,捏住短刀刀鋒,輕聲道:“這柄短刀,是以鴛鴦靈玉中的陰鴛玉所製的,與以陽鴦玉所製的匕首互相照應,即便分隔千裏亦能感覺到彼此。”
女子抬起雙眸,望著掌櫃淡棕色的瞳孔,淡淡道:“遊掌櫃,你覺得,那柄陽鴦玉匕首,此刻在誰的手中?”
掌櫃一怔。
手中薄扇一顫。
三瞬後,朱唇輕啟。
“姑娘……便是白秀才的故人嗎?”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
身披紅裙的掌櫃微睜眉宇,輕捏手中薄扇,一雙朱唇半張半合,似含苞待放、欲說還休,卻在幾分猶豫下,終是開口衝女子問道:“白秀才他……現在還好嗎?”
白衣女子雙眸微眨,搖了搖頭:“我不曉得。”
“……也是如此。”
掌櫃苦澀一笑,點了點頭。
她俯首望著被姑娘推到自己手中的短刀,複而抬眼問道:“姑娘為何不自己留著這靈玉了?”
便見那白衣女子,側身抬眼,眺空中明月。
輕輕開口。
“我要走了。”
掌櫃眨了眨眼,看著女子的側臉。
有月光透過那層稀薄的麵紗,映照出了一道朦朧的傷疤。
“姑娘是要去哪裏?”
月光褪去,那道傷疤也不見了蹤影。
“西域。很西的西域,天行山之西,西洋之西。”她抬頭望月,望那陰晴圓缺,望那月上天宮,
喃喃道:“遊掌櫃,若是王滿修他回到這萍水來的話,請您代我與他說一聲,說一聲‘悅兒不恨他’,說一聲‘勿要掛念’……若是王滿修他沒有回來的話,那這短刀就——”
“他一定會回來的。”
白衣女子稍稍一怔,回首望向身前的那抹朱裙。
便見她紅唇微揚,淡淡笑道:“至少,他會回來吃上一道‘躍龍門’的。”
夜風微拂,似要撩起白衣女子的麵紗。
她伸手捏住麵紗的邊角,淺淺一笑。
“遊掌櫃,悅兒的話,就拜托您傳達了。”
朱裙頷首,溫柔道:“悅姑娘,身上盤纏還夠嗎?若是不夠的話,我這就去賬房裏取些與你。”
“遊掌櫃客氣了。”白衣女子輕輕一笑:“掌櫃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況且,這次雖是遠行,卻非是獨自一人了。”
說罷,她側過身來,望向了街道盡頭。
掌櫃便也沿著女子的視線眺去,似有看見一道稍顯單薄的人影,正駐足於那。
她小心地握著白衣女子贈予她的短刀,輕聲地叮囑道:“西域路遠,悅姑娘還是多小心些了。”
“嗯,謝謝遊掌櫃。”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後踏一步,雙手於胸前合十,向她行了個西域禮節:“便就此別過了。”
朱裙微微頷首,彎腰施了個萬福:“一路平安。”
言罷,便見那潔白麵紗緩緩飄起,隨風轉身,一步步往月落之處走了去。
不一會兒,便見那襲白衣,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
就正如那晚一般。
掌櫃不自覺地握緊了手裏的靈玉短刀些。
靈玉冰藍,卻有暖意。
她合上雙眼,靜靜地感受著這股奇妙的溫暖。
就好似這暖意,像是那個人……
“掌櫃的!您一個人在門口看啥呢?小菜都做好了!快開飯吧!”
忽有小二大嗓門,衝入了雙耳。
睜眼回首,便見小二與大小後廚,已經端上了葷素菜肴各三盤,熱氣騰騰,一頓美味。
“來了來了。”
掌櫃淡笑一聲,將靈玉藏於長裙中,伸手拉動兩扇寬而不重的酒樓門扉,要輕輕合上。
最後,眺一眼淩空明月。
白秀才,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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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林山上,秋風瑟瑟,揚起了白衣衣擺。
便見顆顆血珠自其上滴落,滑過他的掌心,融於草地之中。
倏然風停,白衣止。
漸漸風起,白衣拂。
循環往複,周而複始。
也不知幾時過。
也不知幾念去。
忽有一隻淺紫色的蝴蝶,撲朔著翅膀,緩緩飛來,停在了他的眉心。
蝴蝶翅上花紋瑰麗,似兩隻眼眸,望向了林蔭深處。
林蔭深處,有輕盈腳步聲來。
是一抹紫發。
是一對赤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