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事未競
不過數瞬的功夫,她便信步走到了眾人的身前。
便見眾人不進半步,亦不退半步,僅是宛若一根根木頭杆子那般杵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一步步踏來,毫無阻攔地站在了鍾離燕的麵前。
然後,眯眼瞧白裙。
瞧她臉頰上的顆顆晶瑩,瞧她靈眸中的點點光亮。
再是俯首欠身,伸出白皙玉手,要如先前一般攥起她的青絲。
卻不知是否是因為她感覺到了身後殷少那厭惡的目光,亦或是因為什麽其他的緣故,扶流那本已離青絲隻有不到的右手,卻是忽然一頓,轉了方向,一把按住了鍾離燕的小手臂,將她自地上拽了起來。
“跟著餘。”
就見她微微俯視著她的眼眸,淡淡道“會嗎?”
鍾離燕稍稍一楞,顫顫地點了點頭,沒有反駁。
扶流情不自禁地冷笑了半聲。
然後,轉過身,用僅是一瞥便讓殷少背脊發涼的眼神打量向了那站在旁側的一襲陰陽袍,似笑非笑道“周家,可想明白了?”
就見眉宇間有一點老成氣的周易不動聲色地垂首挪開了視線,再是順其自然地籠起雙袖,輕作一輯,緩緩答道“算得差不多了。”
扶流聞言揚起了唇角,頗具玩味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周易稍稍抬眉,平靜答道“人慮,周算。”
“嗬,說得好聽,不過是管中窺豹罷了,竟還想洞若觀火?”
扶流眸露不屑地拂了拂衣袖,笑道“敢問令堂可有第一十三代周主之才?”
周主,周家之主也。周家上下七百餘年,算上老舊古譜中斷斷續續的二百來年,便就有“千年周公百年林,半百司馬二十殷”之美稱了。周家家主如今傳到了如今貴為奇門三聖之一的周厲手中,已是有足足二十七代。而在這二十七位周主之中,唯獨第一十三代周主最為聞名於世,被天下人以‘周公’二字敬稱。
其相傳原因有二。一是說,這第一十三代周主乃是生於四百年前真龍王朝立國之時,曾為當時的真龍天子在以鐵蹄平定整個天行山之東時立下了汗馬功勞,被天子封了‘安國公’的頭銜;再加上其在功成名就後沒有功高震主、貪圖享樂,而是舍了這些浮名虛利,常常走訪各城鄉裏,為彼時尚且十分迷信天地鬼神的百姓們仆算解夢,因而被百姓們所敬重,有了‘周公解夢’一說,便有了‘周公’一名。
至於其二,倒是說起來更簡潔明了了些。
這第一十代周主,是這共二十七代周主中,唯一一個千人敵。
當然了,這‘千人敵’一說,乃是百年前大夢王朝所評定出的武人一級,那時的真龍國中自然是沒有這‘千人敵’說法的……
但本質意思上是一樣的。
‘得周公一人,如得千軍助。’
據說這是當時的真龍天子親口所說。
‘上下五百年,無人敵周公。’
據說這亦是當時的真龍天子親口所說。
隻可惜年代久遠,四百年前的許多記事古籍不是遺失在了歲月的長河中,就是被後來那一把大火給燒之殆盡了……這些話語傳聞究竟是真是假,便也就無從得知了。
不過‘無人敵周公’那句,想來應該是錯了。
原因也自不必多說。
而這會兒扶流提起周公一事,便是在對周易說,你周家卜算雖說得好聽、看著高深,但這卜算又不若術數幾何那般萬變不離其宗,而是要天時地利人和方可演算的費神活兒。你爹周厲他雖是三聖,但也隻是個三聖,約莫也就五六百人敵的模樣,既沒有傳聞中那周公之命數,也沒他那契運氣息,又怎可能絲毫不差地算出這漫天星跡中瞬息萬變的人間命數?可別笑死我了。
……想來,這世上如今也就她敢這般出言不遜了。
就見聽聞了扶流此言的周易蹙起眉頭,思索了稍許,緩緩地放下了黑白雙袖,低聲答道。
“我有。”
一語出,天地驚。
便是見眾人間所有聽明白了扶流之意的,還有扶流本身,俱是微微睜目,頗感意外地望向了這襲語出驚人的陰陽袍,麵露數分驚顏。
先不說周易這句話是否屬實,就說按照她們所認識的他來說,這周家大公子應是個城府頗深、言談老練的少年老成之輩才是……怎麽突然冷不防的來了這麽囂張的一句?
一旁握著白蠟槍的殷少眨了眨眼,悄悄地瞥了眼麵露幾分異色的扶流,又瞧回了依然神色平靜的周易,頓時對其有幾分刮目相看這周家公子,可著實有些骨氣啊!雖說他年紀輕輕便可占得七雄一席,但竟敢如此當麵駁斥這老怪物的嘲諷,如此拆她台麵,實在是令本少爺佩服、佩服!
殷少默默地在心中為周易喝了個彩。
再是有些緊張地感受著周圍的氣氛,想看看有沒有幾縷凜冽的殺意飄入衣襟——這回,他可不想再被嚇癱在地上了。
但也不知過了多久,殷少直到最後,也連一縷殺意都沒有察覺到。
隻是耳聞扶流嗤笑了半聲,道了句‘好個年輕氣盛的種’罷了。
接下來,就見她垂首瞧了眼地上的白衣,輕抬起了右手。殷少霎時心中一緊,以為她這是又要對在地上風涼了好一會兒的白衣做上些什麽……卻是隻見扶流揮指馭回了那柄青禾劍,收刃入鞘,自言自語了句‘這可不能再留給你了’後,就回過了身去。
回過了身去,一聲‘走了’,便領著白裙鍾離燕,往真煌北門離開了去。
而在鍾離燕臨走前,她止住了抽泣,有些顫抖地轉過了身,無聲朝他們行了個禮,又朝地上的白衣行了個禮,深深地凝望了他緊閉的雙眸一眼——這一眼著實複雜,許是將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都交融在了一起,令殷少實在有些辨不大出。
而這會兒的殷少,也沒啥心情去分辨了。
因為那百年三聖,就這般帶著靈眼走了。
因為他的‘殺一人,救一人’,竟是一個都沒成。
因為這個他,最後就這樣靜靜地躺在了自己的身前。
殷少緩緩垂首,望著麵色蒼白的王滿修,忽然覺得有些鼻尖發酸。
他們……應該算是朋友吧。
而目睹朋友死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又隻能對仇人熟視無睹的感覺……實在算不得太好。
這樣想來,王滿修,你也就是因為這個而踏上這次西域之行的吧?
……抱歉。
如果不是因為我那日在萍水夜攔下鍾離姑娘的話……如果不是我想著要讓殷家飛黃騰達的話……
你的朋友也不會死,你也不會死……
殷少緊緊蹙眉,垂著腦袋,將白蠟槍點在地上,閉上了雙眼。
滿修,我該怎麽為你報仇啊?
那可是扶流,那可是三聖啊。
而我、我……我隻是……
“殷公子,可否幫妾身一下,將王公子給搬回宅院?”
忽有鶯聲一言自身旁傳來。
殷少微微一愣,側身望去,是姿色優美的鴆晚香正抿唇微笑。
而在她的笑容中,不見有任何的哀傷悲憫。
殷少輕歎口氣,心裏明白這些奇門世家裏的家夥、尤其還是妖族的家夥,顯然是沒什麽感情了。便見殷少頷首道是,輕聲道“鴆家主,還請讓在下明天帶他回萍水郡。”
鴆晚香稍稍眨了眨狹長的睫毛,麵露幾分笑意,道“為何要回萍水郡?”
“呃……滿修他是萍水郡人,至少我是在那認識他的,他在那有認識的人。”
殷少輕歎口氣,道“至少,我想……我該把他安葬在那……”
卻是‘兒’字還未出口,就聽一陣清靈笑意自身前起。
殷少微怔,望著正掩唇輕笑、笑靨如花的鴆晚香,不免心中生了些不快,頓時握緊了些手中的白蠟槍,正色道“敢問鴆家主,不過是落葉歸根而已,有何可笑?”
鴆晚香沒有應聲回答。
隻是信步向前,步至了王滿修的身旁。
稍稍揮手,馭來那柄湛藍的靈玉匕首。
平舉左臂,翻過手腕,以匕首抵白膚。
接著,輕輕一劃。
便見一滴黃豆大小的血珠自她膚上落下,‘噠-’地一聲落在了王滿修的眉宇正中。
然後。
一道金光起。
灼灼若明星。
“怎、怎麽?!”
殷少、鴆泠月、殷正、李詩俱是麵露大驚,詫異地看著王滿修眉間閃爍出的這道金光,看著他本已慘白的膚色逐漸有了幾分生機。
唯有周易與鴆晚香二人波瀾不驚,前者麵色平靜,後者唇角稍揚。
便見她輕輕一甩靈玉匕首,仰首望天,似有莞爾。
“誰說他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