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斷
王滿修睜開了雙眸。
就見朦朦朧朧中,有數名手執箜篌、披帛著紗的豐腴婦人,乘著絢麗多彩的雲朵,緩緩往金簷朱柱的庭樓飄了去。
但他知道,此地非是仙境。
因為所見的這些婦人、樓宇,隻是雕刻在天花板上的壁畫圖紋,根本不是什麽活物;至於那模糊了他視線的朦朧質感,也不過是一層淡淡薄霧,自其身旁兩側側飄起的。
他熟悉這個感覺。
他認識這個地方。
這是間算不得大的小屋,陳設也少,隻有門一扇、床一塌、爐一座、椅一張而已,連通風采陽的窗子都不見蹤跡——但若因此而言這屋內簡陋陳舊,倒是也不算不恰當。而那些繪畫在天花板上的壁畫,那些真煌飛天,實則在牆上四壁中也有,且各麵之景皆不相同,有純是彩色波浪的、亦有若天花板上那般的寫實圖紋。而這些壁畫,有濃有淡,相輔相成,不至於琳琅滿目、又不會讓牆壁光禿禿的很是難看。
這個地方,是鴆家。
“唔……唔。”
躺在床上的他僅是稍稍恢複了幾分清明,便是霎時有股劇烈的酸麻痛感侵入心神,在那本已不算平靜的識海中掀起了一陣陣滔天波瀾。
酸,是因為氣脈不暢;麻,是因為經絡幹涸;痛,是因為身骨已碎。
酸麻痛感一齊湧來,竟是變得更為變本加厲——酸上加痛、痛完發麻、麻完還酸,就這般形成了一個頗為圓滿的閉合循環,自其全身奏起,肆意地摧殘著他好不容易恢複的意識,勢要讓這白衣好好嚐嚐何謂真正的生不如死。
便有他這情不自禁地輕哼兩聲。
而待他聲落之時,又有鶯音起。
“午安。”
是自他床尾前傳來的。
在聽到屋內有女聲起的第一瞬,王滿修下意識地以為說話的是燕姑娘,是她若上次那樣待在了屋內,趴伏在了自己的床旁;卻是很快,在他豎耳聽清了這短短二字的音色後,便徹底置否了方才的胡思亂想。
那是溫醇、綿長、稍帶幾分慵懶的女音。
那是鴆家家主,鴆晚香的聲音。
王滿修微微蹙眉,坐起了身來。
或許是因為他的全身都早已疼痛非常的緣故,這一起身,倒是沒有讓他再難過多少,反而還消退了些許酸麻之感,讓其更為清醒了些許。
“鴆晚香。”
沒有任何的寒暄托詞,也沒有任何的客氣委婉。
青絲披肩、渾身纏裹白布的王滿修抬起了雙眸,直視著那抹倚牆而站的姹紫長裙,正色沉聲道“她還……活著?”
便見雙手抱胸的鴆晚香先是稍稍一怔,再是歪了歪腦袋,纖細的手指繞了繞垂到胸前的發絲,似是沒有去在乎王滿修直呼自己名諱這點,微笑啟唇“活著。”
停頓片刻。
“走了。”
話音落,她微微眯眼,欣賞起了白衣臉上的多雲轉陰來。
王滿修緊鎖眉頭,眉宇間的得意神氣漸漸隱去,隻剩下了幾分凝重的色彩。
“那其他人都還好嗎?”他低著聲,繼續問道“殷少他們……都還好嗎?”
“都活著呢。”
鴆晚香先是笑著聳了聳肩,再是忽然抬手掩唇做詫異狀,小聲道“呀,差些忘了,除了你那隨從……他傷太重,救不活了。”
王滿修攥緊了拳頭。
鴆晚香饒有興致地看向了他的拳頭。
王滿修沉默片刻,又將拳頭鬆了開來。
他當然知道張閃已經死了——因為那時的他,是親眼看著張閃被滴血穿過眉心,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完,就‘噗通-’一聲摔在了地上,再無生息了。
隻是不願相信罷了。
不願相信那個身為錦衣,不苟言笑,願隨他一同平定西域的張閃兄,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死了。
死在了扶流的一滴血下。
張閃,小生我……
“你接下來又打算做些什麽?”
不等王滿修思緒告落,鴆晚香便起了身,婀娜幾步,彎腰坐在了他的床尾,側身笑道“還要去‘殺一人,救一人’嗎?”
這大概是句嘲諷。
就見王滿修垂首握拳,沉思片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不是沒有說話,隻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待王滿修再抬起頭之時,他直視著鴆晚香的那雙赤紅妖眸,一字一頓道“為何扶流會在這。”
這本該是句問句,卻是字字擲地有聲,從其齒縫間忿忿而出,震得四周紫霧都退散了不少,實在是沒有問句的語氣。
床前的他正視著床尾的她,雖算不上怒目,卻也絕非和藹。
“你不是說過,有你在的真煌,即便是那扶流,也不會亂來的嗎。”
一連串毫不客氣的質詢,如連珠砲彈般徑直而來。
卻是不見她那姣好的臉龐上有任何不快的陰霾。
隻有一抹似譏諷、似歡喜的盈盈笑意。
“妾身撒謊了。”
鴆晚香啟唇答道。
王滿修又攥緊了拳頭幾分,不顧胸腹間劇痛的來坐直了身子,沉聲道“妖族也會撒謊?”
這定是一句嘲諷。
“哦,那便沒撒謊好了。”
但她顯然不在乎。
就見鴆晚香挑了挑眉梢,一手撐於身後,一手托著臉頰,說道“畢竟扶流那也不算是‘亂’來。”
王滿修皺了皺眉“什麽?”
卻是隻見她睜眸一驚“咦!你怎會還不曉得?還沒看出來?”
他聞言稍稍一怔,臉色不算太好“曉得什麽?”
“曉得妾身、扶流、還有那周家晚輩之間的交易呀。”
他沒有再想問。
但她繼續答了。
“王滿修,你呀,真以為這世上會有這麽多好人啊?真以為這西域奇門中有這麽多好人啊?”
“你真以為,周家陪你上山,扶流不去殺你,妾身願意救你,都是在‘勿以善小而不為’、在為自家積陰德嗎?”
“你真以為,這諾大奇門裏,我們三家三聖會為了些虛名利祿而反目成仇嗎?”
“你被騙了呀,王滿修。”
“從你決定離開萍水的那一刻開始。”
“就已經被我們騙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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