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亦非他
她話音落得很平靜。
平靜到就好似她方才不過是道了一句‘今日天涼好個秋’那般。
可事實顯然並非如此。
隻怕天上那生著一對順風耳的神仙,若是碰巧聽見了方才這人間所有細言碎語的話……那這順風耳的神仙,也定是會撇棄所有響聲動靜,唯獨留下她剛剛那句平靜若‘今日天涼好個秋’的敘述在耳畔繚繞,神變,久久不能忘卻。
“你就是大夢始皇帝。”
鴆晚香神色平靜,聲音淡然,輕若鴻毛。
可她所言,卻是這茫茫人間裏,最重若泰山的一句話。
亦是連傻子都很是清楚,絕不敢拿來開玩笑的一句話。
泱泱大夢,唯有一帝。
茫茫人間,獨此一人。
可劍開天門,可目定乾坤。
可揮指閉世,可念始萬元。
便被尊為‘始皇帝’。
也自然是要比天行山之東的‘天子’、比天行山之西的‘大帝’,都更為尊貴顯赫的名號。
便是無人敢用其打誑語。
鴆晚香也沒有在打誑語。
她挑著殷紅色的妖眸,平靜地望著直坐在床鋪上的那襲白衣——說白倒也算不得多白,那件粗糙的長衣這會兒早已被血漬與泥灰給染成了異色,隻有自角落裏方可窺見些許潔白,掩掩藏藏,仿佛是將要落日的夕陽那般。
穿著這襲白衣之人,名喚王滿修。
是一名來自萍水郡的賬房先生。
也是剛剛她話中的那個‘你’。
便見王滿修微微抬眉,眸光微顫,緩緩張嘴。
“我就是……始皇帝?”
他看著五尺外的那抹姹紫,看著她眉宇間的那抹淡然神色,雖早已心中有所準備,但當王滿修真的親耳所聞之時,他心中驚顫可不比昨晚在鴆家大門前瞧見那百年三聖時要少上多少。
鴆晚香迎著他的愕然目光,笑了笑,似有幾分苦澀。
“是,亦不是。”
她側過了身去,抬眉望著壁上飛天,讓床上的他瞧不見自己的臉色,再是朱唇輕啟,微有苦澀道“那個人終究是心比天高了些。”
王滿修稍稍一怔。
懂些人情世故的他大約能聽出幾分弦外之音,曉得她話中的‘那個人’指的是始皇帝,但又是不大明白‘心比天高’這點,不大明白她為何會突然冒出此言,便在片刻的思索後,沉聲開口問道“什麽?”
兩個字。
什麽。
什麽什麽。
什麽什麽什麽。
好生模糊。
但鴆晚香還是回答了。
她側著身,微合雙眸。
“一夢三十載。”
這回是五個字。
隻比兩個字多了三個字。
卻要比他道出了太多太多。
一夢三十載,三十載而夢醒。
沒有千秋,沒有萬年,也沒有人人長生。
隻知在那萬丈山上,玉皇登天,一世而絕,人間再回紛亂年代。
始皇帝就這樣不見了。
而沒有他的大夢,沒有人間玉皇的大夢,便是就這樣因為種種隨之而來的問題,自內而外地分崩離析,變回了混沌一片。
大夢亡了。
前無古人者,再不見後來者。
那個人顯然是失敗了。
但位高如他,斷然不可能就因一敗而一蹶不振,因一敗而滿盤皆輸。
始皇帝自然是留了後手的。
不過他的後手,後在了百年之後。
“‘朕去後百年,將會有二子誕於世。此二子身中各存有朕之三分精魄,少時便定會有異於常人之舉。隻望晚香到時替朕尋到他們,幫襯他們一把,來做完朕所未竟之事’。”
她仰首瞧著壁畫裏那貌若大夢王庭的樓宇,靜靜地轉述著那個人的話語。
話裏的晚香,自然指的是她;話裏的朕,自然是那個人的自稱。
至於這‘二子’……
王滿修稍稍蹙起了眉頭些許。
猶豫片刻,握緊拳心,想開口道“我……”
卻是沒被允許道完。
“你便是那二子之一。”
紫發的她背對著他,言語間有淡淡的呼吸聲。
“你該去做的,是為陛下完成‘人人長生’這一念想。”
她稍稍停頓,睜開朱眸。
“而不是,去因那靈眼,來違天命。”
音落。
回身來。
四目相視。
靈眼,自然指的是那十三歲看見天下契運的鍾離燕。
但這天命……又指的是何物呢?
是指始皇帝藏於他身中的那三分精魄?還是指他生而為人的天生命數?又或是指昨晚本該氣絕而死的他,這會兒怎麽又在冥冥之中起死回生?
王滿修不大明白。
王滿修也無需明白。
因為在短暫的愕然後,他的心神又恢複了如往常那般的平靜。
這會兒的他看著明眸皓齒的鴆晚香,沒有移開視線,亦沒有沉默不言。
他正視著她。
一字一頓地開了口。
“我拒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