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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穗穗有今時

  江時回到知青點的時候, 約莫是午後兩點多。


  這個時間,大家要麽在田裏幹活要麽在田邊午憩要麽在山上砍柴要麽在豬場喂豬。


  哪怕是滿腹詩書的知青, 也要入鄉隨俗下地掙工分,不然連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力氣汲取知識。


  鄉下地方的農忙時節,像江時這麽空閑, 可以吃完飯就四處晃蕩的,才是真的罕見。


  所以他推開院門時,裏頭空空蕩蕩的, 隻有一位女知青坐在屋簷底下,探出半個頭給太陽,一邊曬頭發一邊看書。


  這位女知青穿了件白色的襯衫, 下配格子裙,腳上套的還是皮鞋, 連襪子都別出心裁地在襪口處縫上了褶皺。


  十分十分洋氣的樣子。


  莫說是南垣嶺村了,便是放眼整個南灣市,江時估計也找不出多少像她這樣的時髦女郎。


  聽到推門的動靜,時髦女郎從書裏抬起頭,本來還蹙著眉,似乎是嫌棄來人打擾了她午後讀書的清靜。


  但一看見來人是江時,她的臉上立馬浮現出幾分驚喜, 嗓音也拐柔了八度:“江時, 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倉庫那邊現在也沒什麽事需要做。”


  江時很禮貌地衝她一頷首, 邁步往屋內走, “剛好回來寫封信。”


  哦,寫信啊。


  時髦女郎在心裏點點頭。


  也是的。


  明天是他們幾個知青約好一起去縣裏的日子,大隊上介紹信批的很嚴,難得出門一趟,確實要在出發前把家信和要寄出去的包裹準備好。


  她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江時的腳步而挪動,眼睛裏滿是期待。


  似乎是希望他能夠問點什麽。


  然而並沒有。


  男人對在知青點看見她這件事反應很平淡,簡單回了她的問題就徑直往屋內走,步履匆匆的,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看。


  譬如這種“你今天為什麽不去上工?”、“你怎麽這個時間還在院子裏看書?”、“你看的是什麽書?”、“午飯吃了什麽?”——的寒暄性問題,他完全不問。


  用一個清淡的背影,直接切斷所有繼續往下聊的可能性,讓戈書文感到極其的失望。


  戈書文,就是這位時髦女郎的名字。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很符合她愛讀小說愛寫文稿的文青愛好。


  戈書文和江時同齡,是從滬市那邊來的知青,性格上也帶著很明顯的江南女子的特質:輕聲慢語,多愁善感。


  她的家境應該是不錯的,這一點,從平時滬市那邊給她寄的包裹裏就可以看出來。


  畢竟她從不把自己的好東西捏著藏著,家裏寄了什麽稀罕的吃食,第一時間就是張揚地拿出來分,知青點不少女孩子一方麵收了她的好處,一方麵又很看不慣她,覺得她就是在刻意炫耀,把她們這些條件不好的當乞丐一般對待。


  ——以上,基本可以判斷出這位戈書文同誌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就是一位天真又高調的,不會處理人際關係的,什麽心思都擺在明麵上的,敏感脆弱的少女文青。


  她究竟有多高調多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呢?

  譬如她喜歡江時這件事,知青大院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稍微長點漂亮點的幾個女知青還收到過她的“暗示”,示意自己看中江時了,要她們不要招惹自己的男人。


  像江時這樣條件好又有文化有風度的男知青誰不中意?


  而且,什麽叫“她的男人”?

  冉福和江時的關係,不是比她近多了?那也沒見冉福耀武揚威地警告別人啊。


  戈書文這種自作多情式的宣誓主權的做法,一下把知青大院裏一半以上的女孩子都給激怒了。


  ——所以說,江時最不喜歡的就是戈書文這種類型的女人。


  因為太會惹麻煩,而且總會把別人牽扯進她自己惹的麻煩裏,簡直比麻煩更麻煩。


  他現在基本就是,能不和她有交流就不和她有交流。


  以免真的控製不住情緒直接撕破臉。


  要知道,他可不是那種憐香惜玉又或者十分顧及表麵風度的人。
……

  進屋之後,江時沒有馬上找燙傷膏,而是在男知青屋內的唯一一張方桌前坐下,翻出了信紙和筆,開始寫信。


  ——給他遠在京城的家裏人。


  信的開頭一如往常,都是些寒暄和問好,以及關於自己近況的描述。


  江時寫的非常順,洋洋灑灑一長篇,漂亮華麗的詞藻浮現在信紙上仿佛都不用過腦子的。


  但寫到後麵的時候,他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慢的還不止一星半點。


  一字一筆畫,仔細再仔細,斟酌再斟酌,光看他蹙起的眉頭和凝重的表情就知道,他寫的很不輕鬆。


  寫的是什麽?

  全是和林穗子有關的事情。


  他寫他看中了一個姑娘。


  在南垣嶺村這個地方。


  這個姑娘很好。


  如今,他也到應該成家立業的年紀了。


  正巧這個姑娘很好。


  家中長輩此前一直擔心他一個人在南方過的孤苦,沒人陪伴沒人照顧。


  而這個姑娘很好。


  所以.……

  “所以,倘若林同誌答應,祖母也同意,下次回京探親,我便帶她一齊回來.……”


  “母親那裏,便要托二老幫忙說和。當然,如若實在講不通,就隨它去罷,如今是婚姻自主的時代了,我心裏自當有數.……””


  “這個姑娘真的很好,我很中意,望祖父祖母能夠體諒我的心情……”


  ——江時這封信,是寫給他爺爺奶奶的。


  因為他知道,若是直接寫給母親,根本不會有被同意的可能性。


  並不是卡在家庭背景和處事能力上,而是在性格上,林穗子就直接被判了死刑。


  江時完全了解他母親的擇媳取向:


  單純可愛,善良活潑,尊老愛幼,孝順正直。


  林穗子.……基本上一條都不符合。


  怎麽說呢,他母親是個很幸運的女人,小時候有外祖父外祖母寵著,嫁人後有父親護著,哪怕在最動蕩最混亂的時候,也沒吃過多少苦,一直順風順水活到現在。


  所以哪怕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了,性格依舊和少女時期一般任性。


  而家裏人出於親情和愛情,都刻意地讓著她,順著她。


  這也就是為什麽,江時從小到大,就一直對“單純善良”類的女孩子不感冒。


  在他看來,單純就意味著愚蠢。


  而善良就等同於麻煩。


  他母親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江時已經在他母親身上吃夠苦頭了,並不想在未來妻子身上複製粘貼般再體驗一遍。


  可是,不喜歡天真的也不意味著就一定要去喜歡惡毒的是不是?

  但是這個世上,哪有那麽多不過分惡毒又不過過分善良,清醒自持聰明自立,既不過分世故成熟,又能夠做到圓滑全麵,善解人意還堅守本心的姑娘呢?

  哦對了,同時還要長的好看。


  最起碼,江時在京城最上層的圈子裏生活了十幾年,也沒能碰見一個合適的。


  人人都說他眼光高。


  他自己也這麽覺得。


  甚至在遇見林穗子之前,他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結不了婚了。


  但既然不是自己的擇偶取向,怎樣都喜歡不起來,那又何必耽誤了別人姑娘的一生呢。


  這是江時自己在感情上的道德底線。


  所以也隻有他自己最明白,能遇見林穗子,是他人生中一件多麽幸運的事情。


  然而偏偏世事無常,原著小說裏,不管是哪一世,他都沒能抱得美人歸。


  所以也真的終生未娶,不惑之年收養了一個聾啞男孩,當做繼承人培養。


  感應星選擇了這麽一個身份,想必除了拯救小星星,或許還想彌補這位江知青的遺憾。
……

  江時寫完信之後,塞進信封裏粘好,再把信鎖進箱子裏。


  知青點條件簡陋,並沒有什麽櫃子木架給他們裝東西,基本上都要自己準備一兩個裝東西的箱子。


  江時的箱子不大,裏頭裝的東西也不多。


  除了藥膏藥片藥包,就是紙筆,糧票和紙鈔分裝在幾個信封或是夾在□□裏的,還有幾包比較珍貴且好分的吃食——譬如牛肉幹糖果這些。


  其餘就沒了,衣服鞋之類的都放在帶蓋的手編藤籃裏,反正也沒人傻到會偷拿別人的衣物。


  所以一個帶鎖的大木箱,打開來統共隻裝了一小半的物資,完全看不出,這箱子的主人竟然是一個從京城大院裏下鄉的富貴少爺。


  其實江時不是沒有好東西,家裏也不是不給他寄吃的喝的穿的,隻是他都拿出去換糧票換錢了。


  入鄉隨俗嘛。人活的太高調沒有好處,還不如換成可儲蓄資本積攢起來。


  以後萬一真的因為偉大的愛情而跟家裏鬧矛盾了,自己也有足夠的媳婦本兒去請媒人求親。


  出門前,江時除了帶上燙傷藥膏,還拎了一包糖果。


  這個禮物乍一看不便宜又很敷衍的樣子,但江時是真的認真挑過的。


  他把自己行囊裏各種牌子各種樣式的糖果都揀了幾顆混在一起,於是一包糖果裏就出現了好幾種糖紙,五彩斑斕的非常熱鬧。


  正好和他中午對林穗子說的話對上了。


  ——糖和糖紙都可以一起給你。


  ——隻是怕你不好意思。


  ——但為什麽現在又直接送糖了呢?


  ——因為比起怕你不好意思,還是想跟你表達情意的心情占了上風。
……

  出院門前,果不其然的,江時被戈書文同誌給喊住了。


  這位女同誌試圖用最熱切的眼神去表達自己的不經意和若無其事:“江時,你要去哪兒啊?”


  “有點事要忙。”


  “哦……那你剛才在屋裏是寫信是嗎?”


  “嗯。”


  “寫的是家信嗎?”


  “不是。”


  “那寫的是什麽信啊?”


  男人抬起眸,淡淡瞥了她一眼,措辭簡短:“情信。”


  “.……”


  這個回答完全出乎意料。


  戈書文愣在那裏,張張嘴,老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那戈同誌你慢慢看書,我還有要緊事,就先走了。”


  本來就是一場被女方硬帶起來的尬聊,在江時如此不配合且謊話張口就來的情況下,能聊的下去才是奇跡了。


  但因為戈書文同誌羅裏吧嗦耽誤的這些時間,還是讓江知青十分“湊巧”地在一個很不合適的時間到達了林穗子家院門口。


  來開門的正好是林穗子。


  因為她手被燙傷,負責擦藥的赤腳大夫冉福特地囑咐了不能馬上幹活碰水影響傷口,所以晚飯不用她做了,衣服不用她洗了,林老太唯一安排給她的活計就是:用左手拎著掃把到院子裏掃掃落葉。


  這個時節,哪有什麽落葉。


  但林老太堅持,還凶狠地瞪了想要開口反對的大兒媳婦也就是勞芳紅一眼,嗬斥道:“想說什麽都給我憋著,一整天的除了惹事就知道張著嘴巴放屁!半點活不曉得幹。你看看隔壁老陳家的媳婦,七個多月大的肚子,還是雙胎,不照樣去看曬穀場了?滿南垣嶺哪個婆娘懶成你這樣的?給我燒火去!”


  “.……”


  林老太在家就是絕對的權威,連林老頭都唯她命是從,勞芳紅又哪裏敢得罪自己婆婆,隻能灰溜溜地去灶房燒火。


  至於林穗子,她也隻好拎著把掃帚慢吞吞地進了院子。


  心想自己究竟要掃些什麽?空氣嗎?

  要是這時候有客人上門來拜訪就好了,她還可以幫忙倒杯水或者回屋呆著,省得在院子裏無所事事,隻是被太陽的餘暉曬得頭腦發昏。


  ——是的,江時的所謂“很不湊巧的時間”,就是林家的飯點。


  人家千裏迢迢趕過來送藥膏,林穗子不邀請他留下來吃個飯都心難安,羞愧之情噌噌噌往上冒。


  所以在做作的寒暄和幾番來往後,江時終於勉為其難地答應林穗子可以留下來吃飯。


  為此,不占底層人民一星半點好處的正直江知青還偷偷往她的圍布兜裏裝了一包糖果。


  而後略微唇,笑意淺淺,:“糖吃多了容易老,所以我最近抗糖。”


  ——你聽聽,給出了一個多麽合理多麽具有說服力的理由啊。


  要不是林老太已經從屋內走出來了解情況了,林穗子一定會把那包糖用力塞回到他手上。


  “江知青?你怎麽來了?來來來,快進來坐,對了,你晚飯吃了沒有,來奶奶家一起吃怎麽樣?麥子,快去搬張椅子來,再倒杯茶、”


  “不用這麽麻煩了林奶奶。”


  江時連忙擺手拒絕,“我隻是來給林穗子送藥膏的,還站得住。不過您有什麽活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林老太自動忽視了他後麵一句話,因為已經被前麵半句嚇了一跳:“藥膏?什麽藥膏?”


  在鄉下人眼裏,需要塗藥的傷口,一定是很嚴重很要緊的傷口。


  而今天下午發生的事,全都是勞芳紅全程簡述 林麥子時不時插嘴來解釋的,言辭間自然偏向她們自己,對於吵架扔火鉗和冉福看病的事件,都是模模糊糊一筆帶過。


  林穗子當時其實想過要不要開口澄清並挑撥一下。


  但她後來想,這種事情,自己反駁永遠沒有比旁人敘述來的更有說服力和感染力。


  再等等,說不定就會有幫手呢。


  果然你瞧——


  “林奶奶您不知道嗎?”


  “啊?”


  “今天下午很早的時候,林嬸子和林麥子吵了起來,而後開始打架火拚,林嬸子一怒之下用上了火鉗,差點砸到林穗子的臉。我記得當時動靜很挺大的。”


  男人一臉詫異,無辜極了,“怎麽,這些事情,您都還不知道嗎?”


  ——果然你瞧,神助攻這不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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